女主小名叫阿滿的小說
❶ 林海音寫的《殉》主要內容
寫婚姻的。
殉
綉花綳子綳得很緊,每一針紮下去,都會發出「砰」的一聲,然後又是絲線拉過軟緞,長長的一聲:「嘶——」,綉花的人心無二用,專心在綉花的工作上。因為太專心了,竟弄得鼻孔張著,嘴唇翹著,整個的臉也像綉花綢子一樣的綳得很緊。
最後的一張葉子就要完成了,然後拿去讓小芸她嬸嬸用縫衣機給打上邊,比較快當些。但是配個什麼顏色的邊呢?方大奶奶想著便停下了針,把綉花綳子舉到眼前一比。如果照她的意思,蔥心綠的邊,一寸半寬,最合適。可是誰知道小芸願意不願意呢?年輕人現在腦筋不一樣了,配起顏色來,也是怪里怪氣的,這孩子就許這么說:「媽!來個灰色兒的!」那可使不得,是結婚用的哪!
砰,嘶——,砰,嘶——,方大奶奶接著綉她的葉子。沒幾針,線完了,得再穿根新線,這可難了她。一根綉花針比近比遠都穿不進去,雖然戴著老花鏡。她不得不叫小芸了,可是她們同學幾個正在隔壁屋裡說得高興呢!在方大奶奶正要喊的時候,隔著紙門,她聽見劉家的小姐說話了:
「方小芸,你倒是去不去呢?」
「吃完飯再去吧,媽說留你們吃飯,她還特意上街給你們添菜去了呢?」
「現在還早,我們可以去了趕回來吃飯。我跟你說的那家委託行,有許多新到的耳環,花紗手套,都是你結婚要用的。我陪你去買,可以打個折扣。」
「說實話,」小芸很和婉地解釋:「我媽正在給我趕綉花枕頭,她眼睛不太好,每根線差不多都得我替她穿。快綉完了,我出去沒人給她穿針引線,工作就得停頓,不好意思。」
「哦——!那就難怪了,人家方小芸急著等這對鴛鴦枕好入洞房呀!」
「別胡說,我媽才不那麼俗氣,綉什麼鴛鴦!」
「那麼伯母綉的是什麼花樣兒呢?」
「你們猜。」
「麒麟送子?」
「呸!」
「花好月圓?」
「無聊!」
「祝君早安?」
「又不是綉洗臉毛巾!我告訴你們吧,媽綉的是一枝初放的淺粉色的荷花,荷葉上露珠滾滾,旁邊是一隻蜻蜓點水。」
「好雅緻,伯母怎麼想出這么一個別出心裁的花樣兒呢?自己綉可也真麻煩,為什麼不花錢找人用機器綉呢?」
「是呀,我也說過,現在也沒什麼嫁妝的那一套了,可是母親滿心想趁我結婚溫習一下她舊日的手藝,我怎麼好攔阻她?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嗎,我的母親還是一個處女,她是最純潔不過的女人,所以她的藝術眼光也不同凡俗……」
——唉!這孩子今天怎麼這么多話!
方大奶奶聽到這里,不由得皺了下眉頭,她不願再聽下去了,她真不知道小芸一向對她的同學們都是怎麼形容自己的母親?還預備怎麼說下去?她把綉花針別在軟級上,輕輕放在桌上,便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出這間屋子。她知道小芸以為她到廈門街買熟菜去了,所以才這么放肆地談論著母親。
她一邊穿鞋又不由得想起半年前的事,她記得清清楚楚,小芸向她提出要和敏雄結婚的事。她早就看出在一群追求小芸的張三李四裡面,她的女兒是看中了那個駕噴氣機的陸敏雄了。噴氣機!從天空上「刷」地一下飛過去,總害得她的心也「刷」地一下被摘了去。可是說老實話,她確實很喜歡敏雄。第一,他朝氣,生龍活虎的。不過,駕飛機,而且駕的是那麼快的噴氣機,三長兩短是保不住的,唉!她怕打仗,怕聽到死,怕快。所以她忍不住把利害對小芸說個明白:
「小芸,敏雄樣樣好,沒得挑剔,婚姻也是你自己的事,這年頭兒的父母做不了什麼主,可是——可是嫁給一個生命隨時有危險的軍人,尤其是敏雄,是駕噴氣機的,要有個什麼的話,你可得認命呀!」
她是過來人,她知道認命是什麼滋味,她可不願意叫小芸也有一天走上她的路。但是小芸這孩子聽了後,臉向著她,雙手搭在她的肩頭上,穿著緊裹著屁股的牛仔褲的兩腿分開站著,一條馬尾兒甩了一下,側著頭,倒像哄孩子似地笑說:
「媽!您那認命的時代早就過去了!我知道,是因為爸爸的緣故,您才替我擔這份心的。不過做軍人的,在他的責任中,卻應當隨時有犧牲生命的精神,這和爸爸的情形又不同了。如果敏雄——他真有什麼不幸發生,在這個大時代里,我想我應當承當得起。媽!您放心,別為我多慮。答應我——嫁給他。」
小芸說到後來顯得激昂起來了,兩眼噙著淚水,搭在母親肩上的兩手,搖撼了兩下,跟著小濕嘴兒吻了母親的老臉。她沒有把這套話背得很清楚,但是她聽得最明白的是小芸說的認命,「您那認命的時代早就過去了」,小芸這孩子幾時變得這么會說話的?她只知道小芸會撒嬌,會哄人,居然也會講大篇道理,還不肯認命哩!她沒了主意,便去找小芸的叔嬸,她把自己的意見和小芸的話,敘述了一遍之後,便下了這么個結論:「叔叔做主。」等著小芸的叔叔家麟來回答。誰知叔叔也站在小芸那一頭。
「也對,這不是講認命的時代了,如果小芸真有這樣理智的見解,她就不怕嫁給一個隨時有性命之危的軍人。大嫂,你就隨了她吧!」
哦!叔叔也是這么不認命的人,那麼講認命的該就是她一個人了。認命不對么?她有點迷惘,愣愣地看著在屋裡來回踱著的家麟。她忽然發現家麟腦後的頭發怎麼也白了許多呢?老了,大家都老了,擾不過年輕人了。記得家麟剛從法國回來的時候,穿著一身藏青嘩嘰的西服,站在堂屋地上喊大嫂。呀,莫非他現在身上穿的還是那套?應當是,褲子後面磨得油亮了,嘩嘰穿舊了,就是這樣。「大嫂,不用猶豫了,就放心給小芸張羅結婚的事罷!」直到嬸嬸說了話,她才從漫無目的的遐想中醒過來。
方大奶奶想著這半年前的往事,腳步不知怎麼竟走到後院廚房來,看見阿滿在切牛肉,她才想起她到廚房來是沒有什麼事的。她在廚房裡轉了一圈,掀掀鍋蓋,開開碗櫥,阿滿不高興了,鼓著嘴在瞪她,她這才從牆壁的釘子上取下了線網袋來,向阿滿絮叨著說:「牛肉不要切成大直絲喲!我再去買點兒什麼來,三個大姑娘,一定很能吃的。」
穿出兩條橫巷,本來是到廈門街的捷徑,可是方大奶奶沒這么走,她出了家門便一直朝高處去。走上了水源路,眼界立刻開朗,但是有點喘,心也跳著。眼睛朝堤下望去,秋高水也漲了么?怎麼今天看起來,水流得這么急似的。她跟著流水的方向抬頭向上看,呀!川端橋西面是通紅的半個天!太陽是金黃黃的一個大輪子,就要沉下去了。是眼睛不好嗎?水流得那麼快,金輪子也滾得那麼急。她不常看見落日的情景,但是她還記得那次在北海的白塔頂上所看見的落日,比這沉靜多了,也是這么一個黃澄澄的金輪子,徐徐地沉下,沉下,終於沉到她的視線所不能及的下面去了。她的心,就遙遠地隨著那金輪子墜下去了。那時北海是一片黃昏的蒼茫,水面上閃著一層微弱的金光,幾只小船正向五龍亭劃去。那剎那間的情景,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有二十幾年,不,三十幾年嘍!日子也跟流水似的,急急忙忙地向前追,把她追老了,把小芸追到有一天要嫁人了,還不肯認命,這孩子!
認命,第一次告訴她要認命的,是她的二姐,也就是從暮色蒼茫中走下白塔來的事。也許二姐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心懷悲痛,所以挨近她,拉起她的手安慰說:「三妹,命里註定的事也沒辦法,自己的身子要緊,看你瘦多了。閑下來綉綉花,看看書,回娘家來散散心,女人天生就得認命。」其實她不言不語,滿懷的是另一件心事,但是聽了二姐的話,她也不禁輕輕地嘆口氣說:「我都知道,二姐。」
命里註定的事怎能不認呢!如果那年父親不在火車上遇見他的同年方椿年,怎麼會有她和家麒的一段婚姻?或者父親在火車上遇見的不是家麒的父親,而是李景銘年伯,張東坡年伯,也許她做了李家或張家的少奶奶。即使你父遇見的是家麒的父親,而時間遲個幾年的,情形就許不同,她雖仍是方家的少奶奶,但不是大少奶奶,而是二少奶奶了呢!小芸常把「時代」掛在嘴頭,她的命運何嘗不是她那個時代所造成的呢?那年父親為什麼回南方?是民國初的一次什麼內戰來著,祖父在揚州原籍病倒了,父親匆匆地決定回家探望,順便料理家裡的鹽務,她的娘家姓朱,是揚州的大鹽商呢!但是父親有書獃子氣,不能承繼祖父的鹽業,竟老遠地跑到北京讀書、做官,把母親接了來,就算在北京成家落戶了。怎麼這么巧,方家的老爺子也回南方,也是這趟車。
那天她正在書房裡寫大楷,臨的是柳公權玄秘堆。二姐開門進來了,先喊一聲:「三妹,」探頭左右看看,又問說:「今天你一個人?老師和四弟五弟呢?」
「老師回家探母去了,四弟三弟到土地廟買蛐蛐兒去了。」二姐這時才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來,她知道這是父親剛從揚州寄來給母親的,密密層層地寫了好幾張,二姐從中間抽出一張來遞給她,笑著說:「看吧!別臉紅。」
……方府系金陵世家,椿年又與我有同年之誼,其長公子家麒現就學於京師高等學堂,英年秀發,前程遠大,與吾家芸女堪稱佳配,此次南歸與椿年同車,因諧此議,殆亦所謂天作之合也。汝意去何……
她怎能不害羞,紅著臉把信扔給二姐,二姐直羞她:「不笑話我了吧?你也一樣了呀!」她和二姐只差兩歲,二姐自從去年和崑山顧家訂婚後,便停止到書房來讀書,趕學綉花忙嫁妝了。在那年月,嫁妝真是一件要緊的事,光是綉活就不知有多少件。除了自己用的以外,還要打聽好夫家都有什麼人,給婆婆綉鞋面,公公的眼鏡盒,小姑子的綢絹子,伯婆、嬸婆,都不可缺少。
她十四歲和方家麒訂了婚,便走出書房,回到綉房,孝女經還沒念完呢。本來說是十八歲和二姐同時出嫁的,但是她被延遲下來了,是因為家麒身體不好,有病。這樣一拖,竟五年下來,二姐已經生了兩個孩子。她呢,枕頭一對對地綉,綉到後來,也不知道是給誰綉的了。一對寄給二姐,送顧家的小姑陪嫁;一對寄回揚州給表妹添妝;一對……她曾歇了一陣子沒有綉,但不久因為無聊又隨著時興樣兒綉十字布了,數著那細小的格子,交叉,交叉,紅線,綠線,紫線地綉下去。忽然有一天,一個重大決定的消息送到她耳邊來,說是家麒的病並無起色,方家要求索性給完了婚,沖沖喜氣。她的父母聽了先是一驚,但經過一陣考慮和商量,終於答應了。她雖然有點害怕,但糊塗的成分更多。她暗想,嫁過去也好,四弟五弟也訂了婚,如果她不嫁,弟弟們也成不了親。不是她女心向外,反正是方家的人了,嫁過去雖然廝守著多病的丈夫,也許真的沖了喜氣,病就好了也說不定。可是,萬一——不想,不想,不想這些。
五彩的絲絨線,紅紙剪成的雙喜字,染得大紅大綠的花生、白果、桂圓,在她的第一件嫁妝上都系著,貼著,藏著。每個人,做每件事,說每句話,都把吉祥的字句掛在嘴邊。那氣氛,不容易使人想到那個病人的身上去。所以在婚前,憂慮只算是一閃,並沒有使她十分不安。
日子終於到了,她被妝扮得鳳冠霞帔地上了轎。那轎子有規律地顛呀,顛呀,顛呀的,似夢非夢,一直把她顛到了另一個境界。她迷迷糊糊,被攙下了轎,拜過天地,進了新房,直到紅蓋頭被掀開了,她的頭還是深垂著的。坐床之後,當她把眼皮稍一抬起,往橫一斜,首先看見的是旁邊地上的兩只腳,穿的是青緞子千層底的雙臉鞋,雪白的洋襪子。她乘著屋裡沒有人的時候,閃快地又把眼睛向上溜了一眼,嚇她一跳——是個紙扎的人!不,不,不,該是她的丈夫。除非她的丈夫,誰有資格挨著她坐在一起!除非她的丈夫,誰會有那樣一副模樣!她這才夢醒了,心「咚」地往下一沉,一下就掉到深淵里去了。她低頭看自己腳下穿的綉花鞋,被綉金的百褶裙蓋住了一半,只露出一段鞋尖來。一眨眼,雨滴淚正好落到捏在手裡的手絹上,她把手絹揉呀揉的,想把它揉碎了。
哄哄嚷嚷地過了許久,好像有長輩的女人在要求客人退出新房,以便新郎早些休息。人果然散了,跟著她聽到一些聲音:他在咳嗽,喘氣,痰盂拿來了,大口的血噴出來——有人說:「還是躺下吧,大少爺。」於是那青緞子雙臉鞋移動了,他被攙扶著上了床,從她的身邊蹭過,吃力地躺下去,跟著長久地吁出一口輕松的氣。又有人說:「今天晚上大少奶奶在老太太房裡歇著吧!」於是她被攙下了床,兩腿有點發麻,差點兒沒站穩。珠羅帳外,燭影搖紅,大紅緞子被,一層層疊上去。朱漆描金的箱子上,黃銅大鎖被映得發著金紅的光。到處都是紅的,紅的燭,紅的被,紅的箱子,紅的血!但她被攙出了這紅色的新房。這是她的新婚之夜。
她在家麒的有生之日,確實盡了為妻的責任,家麒也真正地感激她。過了新婚的三朝,她把伺候丈夫的責任從婆婆和老僕婦的手裡接過來。為他換衣褲,煮蓮子羹,端湯喂葯,為他抹去嘴角猩紅的血。在他精神好一點的日子,也能從床上坐起來,要她從書架上拿這書那書來看,這時她的心情也會隨著開朗,覺得他會漸漸好起來的。
有一天,他要她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取出他的一疊文稿。他抽出一張給她看,那上面寫著:
余與揚州朱淑芸女士訂婚已八年美,魚軒屢誤,蓋因余病肺久不愈也,故每誦「過時而不來,將隨秋草萎」之句,必深棖觸,而對淑芸女士深感愧疚。今試寫新體詩一首,寄余相思之苦雲:
啊!淑芳吾愛!
病魔的折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誤卻我倆的佳期。
使我愁緒懨懨!
啊!淑芸吾愛!
悠悠白雲,蔚藍的天,
寄我相思一片,
飄到吾愛的身邊。
……………………
……………………
她不太習慣這種顯得太出骨,沒有平仄,又不像舊詩那樣文雅鏗鏘的白話體,因此覺得有點好笑。但是那詩里邊的意思也的確使她感動,那總算是情詩呀!總算是一個男人為她而寫的情詩呀!她看完不由得微笑地遞還給家麒。家麒接過紙片,又伸過手來握住她的,那手不像手,溫都都、軟囊囊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一麻,不由得把自己的手抽縮回來,伺候他躺下。看他兩頓泛著微微的紅潤,她在想:他不會總這么在弱,等他一胖起來,就會像他的弟弟家麟一樣,因為她看過他健康時和他弟弟合拍的照片,兄弟倆很像。家麟在清華大學住讀,回來過兩次看哥哥,她都曾見到的,所以她這么想。
但是像這樣心情開朗的時光並不多見,自從家麒昏厥過兩次以後,她知道他已經病到什麼程度,她不能再欺瞞自己了。有一天,她剛從參局子買來的高麗參和阿膠還沒拆包,家麒便把她叫到床邊來,微弱地對她說:「淑芸,我不行了,委屈你了!」他連伸出那軟囊囊的手的力量都沒有,便昏了過去,這一次,他就永遠沒醒過來。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和家麒夫妻做了不止一日,足足有一個月,可是那也算是夫妻么?她哭得很傷心,別人看了也心酸,但是,她哭的是什麼呢!
日子漸漸要靠打發來捱度了。白天,她還可以磨磨蹭蹭守在婆婆的身邊一整天。早晨幫婆婆梳頭,從把棉花撕碎塞進篦子里到給婆婆篦頭、扎繩、抿刨花、綰髻、別橫簪、插上九連環金管,就費去了大半個上午。接著弄這弄那。太陽升到中天了,看駝背老王把天棚拉上。下午很寂靜,偷懶的仆婦們都躲到下房去了,只有老俞媽在廊檐下洗老太太的水煙袋,呱噠呱噠——呱噠,三拍停一拍,這樣有節奏地呱噠下去,是因為老俞媽一邊幹活,一邊打瞌睡。她從廂房出來到老太太堂屋去,經過老俞媽跟前,總要拍拍她的肩頭咳一下,老俞媽睜開了眼沖著少奶奶傻笑。大竹簾子很重,掀開時簾子上的鋼片兒敲著門框,又是呱噠一聲,把坐在太師椅上打瞌睡的婆婆也驚醒了。她進來先替婆婆裝煙,從大榆木櫃里拿出一包雙獅牌的福建煙絲來,那煙絲真細,捏著軟綿綿的。聽婆婆抽煙有三個步奏,「呼篤」,吹燃那紙媒兒,「咕嚕咕嚕」地抽起來,然後提出那小椅子,倒過來向痰盂里一吹,熱煙灰掉進水裡「嘶」的一聲,熄了。婆婆一面抽著水煙,一筒一閣的,一面絮談著家中的瑣事。她就站在硬木方桌旁,一邊諦聽著,一邊搓紙媒兒,黃色的表芯紙裁成一寸多寬,用掌心在光滑的桌面上一根一根地搓,搓了滿滿一大把,放在條案的帽筒里。正中的自鳴鍾,金色的大圓錘正一秒一秒地擺來擺去,「五點多了!」不論是誰會這么提醒一聲。天棚拉開了,夕陽照到廊檐下。老俞媽又牙疼了,她摘下一片夾竹桃的葉子,含在嘴裡嚼著,說這是治牙疼的。這時也許送花的來了,用晚香玉和茉莉串成的鮮花籃,中間插幾朵紅綉球。她挑了一個,交給陪嫁的張媽送回自己屋裡,她跟在後面走。到屋裡看張媽把花籃掛進珠羅帳里,滿屋立刻清幽幽地散出花香來。擦得晶亮的煤油燈送進屋來,白天算是過去了。
她最怕晚飯後的掌燈時光,點上煤油燈,火光噗噗噗地跳動著亮起來,立刻把她的影子投在帳子上,一回頭總嚇她一跳。她不喜歡自己的大黑影子跟著她滿屋子轉,把燈端到大榆木櫃旁邊的矮幾上去,那影子才消滅了。就這么,聞著晚香玉和茉莉混合的香氣,她冷冷清清地把自己送進帳子。躺下去,第一眼從帳子里看出去,就是箱子上高曾著十六床陪嫁過來的緞被。她幾乎每天都想一遍,就憑她一個人,今年才二十三歲,要到什麼年月,才能把這十六床被子蓋完呢?有個人,哪怕就是那麼病懨懨的一輩子,讓她無休無止地伺候著,也是好的,好歹是個人呀!或者——跟他回過一次房呢,給她留下一兒半女,也讓她日子過得有盼頭兒!
轉過年來的清明,她守寡快一年了。那天早上,她起得特別早,因為要准備家裡上供燒紙的事。家裡的女人們都忙著在元寶,她也拿了一疊錫箔到自己房裡來疊。她一邊疊一邊想著剛才公公親自在裝元寶的白紙包袱上寫祖宗們名字的情景,老鬼寫完寫到新鬼家麒的名字時,公公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是的,還有什麼比老來喪子更痛心的?可是站在一旁新寡的她,豈不是更悲痛嗎?公公到底還有他的第二個兒子可以盼,家麟像鐵打的那麼結實,又聰明,又孝順,洋學舊學都能來,都已經大學快畢業了。她呢?她怎麼才是個了局?一樣的兄弟,家麒為什麼就沒有像家麟那樣的身子骨呢?一樣的姐妹,她為什麼就不能跟二姐一樣,丈夫兒女的福集一身呢?
她很納悶兒,竟心不在焉地停了手邊的工作,在愣愣地想著。忽然外面傳來了一陣皮鞋聲,她驚醒地抬頭向窗外望望,原來是家麟進來了,先叫:「嫂嫂!」
「哦——是二弟,你幾時進城的?」
「回來一會兒了,爹寫信叫我別忘了今天要回家來行禮。」
「是呀,人太少了,上起供來也冷清。」
「嫂嫂,我是要找一本《天演論》,記得哥哥有。」
「是有這么一本書,我給你找。」
她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陣,都沒有找到。「也許在書架上。」她一邊對家麟說,一邊走上了書架的墊腳凳。就在回頭的一瞥下,心裡一愣,家麟的眼為什麼這樣看著她?她心慌了,取書時差點兒歪倒下來。「我來,嫂嫂。」家麟說著,很快地走過來了,就在她一至之間,他扶住了她,她伸出手來,手就被他握住了,緊緊的。她更心慌了,臉也發燒,輕輕地把手縮回來。那奇異的一握究竟有多久?只一剎那吧?可是在她卻是個永恆。在這一生中,她有一種最不明白的事,就是家麟為什麼那樣看,那樣握住她的手?他不是輕薄的人,她知道。那麼他是憐憫她的遭遇?還是她自己把手伸出去的錯誤呢?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在那急促間竟不由得伸出手去呢?她並不討厭家麟,一直把從來沒有見過的健康時代的丈夫的影像,投在家麟的身上,難道這便是那小小罪過的根源嗎?當時他是怎樣走出她的屋子,她簡直不記得了。但是她記得很清楚的是過後不久,她就站在院子里看燒包袱了,火勢順著春風向西吹,紙灰飄飄揚揚地升上去。公公奠酒,很嚴肅地端了一杯酒,繞著包袱灑潑。她的心亂糟糟的,卻隨著紙灰兒飄呀,繞呀的。
她沒有喝酒,可是覺得醉沉沉的。這點感覺,今生也只給過她那麼一次而已。就在那天的下午,二姐派了車子來接她到北海散散心,走到白塔頂上,便看了那一次最美的日落,她的些許沉醉的心緒,就隨著那個日落墜下去,再也找不到了。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天天在升在落,人的情形就不同了。
呀!怎麼這樣糊塗的,要到廈門街,竟追著那個日落走過了頭,跑到川端橋上來干嗎?方大奶奶從橋上退回來,責備著自己,真是老了,精神總是這么恍恍惚惚的,早上綉花針別在自己胸前的衣襟上,卻到處亂扔,還是小芸看見了:「喏喏喏,不就別在您心口上了嗎!」
「記性壞透了,總是忘。」
「可是有件事你沒忘,放在爸爸紡綢小褂左上口袋裡陪葬的那張全身小照!」
小芸就是這么淘氣,惹人疼愛,小嘴兒一會兒是蜜,一會兒是針。
陪葬,也許小芸比喻得不錯,她是為陪葬而嫁給家麒的嗎?從北海回來的那天晚上,她老早就睡下了。她翻來覆去地想了許久,二姐說得最對,她得認命,因為她是女人。無論她覺得家麟怎麼不討厭,那也是一件不可原諒的事,她要躲著他些,出了笑話,兩家的名聲要緊,父親和公公的名字說出來都是叮當響的,他們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家呀!她把被子拉上來,蒙住頭,眼淚撒開地流。遠處雞叫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醒來,東昌紙的窗格子上,滿是太陽光。她支起身子來,頭發重,十字布枕頭上綉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詩句,沾滿了黃色的淚漬。
那張陪葬的照片,她只對小芸說了一次,這孩子就記住了,還常常說出來取笑她呢!那張照片的姿勢她很喜歡,是十六歲時照的,元寶領子敞開著,高高的,頭發前面的劉海是剪的像個人字形,胸前捧著一把芍葯,站在書房門口,是耶年父親的生日叫了廠甸的鑄新照相館到家裡來拍的。照片擺在家麒的枕頭邊,給他看著玩的。他死後換裝裹,她就順手拿了塞進死鬼貼身紡綢小褂的口袋裡了。唉!隨了他去吧!在更早的年月里,女人還得活生生的以身相殉呢,她雖沒這么做,但是自從兩張小照陪著他一同進了那口楠木棺材以後,她這一生和殉葬又有什麼不同!
她是聽從了二姐的話,在寂寞中又拿起了綉花針。那時的眼力可真好,她記得綉一隻鸚鵡就用了十六色的絲線,放在現在可要難死她了,到了晚上連藍綠色都分不清楚。提起綉線,她最想念三嬸婆,那時二嬸婆也像她現在的歲數吧?可是她就眼不花,耳不聾的,也喜歡縫縫綉綉。她們常一同到絨線胡同的瑞玉興去買綉線,坐在玻璃櫃台的旁邊,伙計端茶拿煙,從樓上把大批的綉花線拿下來,隨她們慢慢地挑選。
坐在敞亮的玻璃窗下刺綉,是她這一生中主要的生活。綉線分色夾在一本厚厚的洋書里,一根根地抽出來,扎在軟緞上,十字布上,白府綢上。有一個時期她坐在窗下綉花,盼望著一個奇怪的日子——禮拜六。常常是在駝子老王把天棚拉開了,她就把手中的活計扔在桌子上,伸伸懶腰站起來,隔著鏤空紗的窗簾向外發愣。外院響起了皮鞋聲,是家麟從郊外的大學回來了,那高大健壯的身影走進垂花門來,就會使她心胸澎湃,像海浪那樣的鼓動著。他還像個大孩子,低頭用腳點數著漫著大方磚的院子向公婆的房裡走。婆婆也許早慈愛地等待在院子里了,他看來滿心快活,迎上去叫一聲「姆媽」,就被婆婆擁進堂屋裡去了。她覺得很孤寂,心裡沒著落,望著對面通跨院的四扇綠屏門上的四個大紅字「紫氣東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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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阿滿逃婚記事。俺們本安心等著嫁給表哥,但表哥的就按死而復生。他瞬間有正牌未婚妻淪為話本里查一下男女的惡毒女配,可不能這樣!於是他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