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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婆一家人亂說小說

發布時間: 2025-03-18 20:17:37

A. 有個女生穿越,成為五個男人(五個人是一家人,是兄弟)的共妻老婆,由於語言不通,她一直以為他們是她的

可能是《寵妻,山裡漢子俏婆娘》或《福妻盈門》。
簡介:神女溝是個古老又貧瘠的地方,這里,兄弟共妻是很普遍的現象。 李家太窮,家徒四壁,五個光混,極缺女人。 老天可憐,這一天,李家老大在集市上救回來一個女人。 —— 李蔓被婆婆害的穿越了,穿越第一天差點被人弔死,幸被李家兄弟救下。 可這並不表示她的悲催命運就結束了。 語言不通,第一次發現,原來純正的普通話在這里弱爆了。 家裡太窮,窮的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對了,她身上穿的這套又是哪個哥哥的? 不管了,既然上天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她就得好好活著。 語言不通,可以學嘛。 家裡太窮,可以慢慢的致富,白米飯會有的,衣服也會有的。 她努力,她勤勞,種菜,養雞,養豬,照料一家子男人的生活,日子過的充實而有滋味。 可當她有一天終於能聽懂這里的話時,方才明白,這家裡的男人,並不是她的兄弟,而是她的相公。 相公?!五個。 是齊人之福還是苦不堪言? 李蔓徹底傻眼了。

B. 誰有莫泊桑先生的小說《一家人》的原文

一家人

開往納伊的市內小火車過了馬約門,正沿著林蔭大道向塞納河岸駛去。小車頭拉著一節車廂,鳴著汽笛驅開擋路的車輛行人。它直噴蒸汽,像一個人在急速奔跑,上氣不接下氣,呼哧呼哧喘個不停。它的活塞里發出快節奏的響聲,好似火車的鐵腿在跑動。夏天傍晚的悶熱籠罩著大道,雖然沒有一絲風,路面上卻揚起粉筆灰似的白色塵土,濃厚、嗆人而且熱烘烘的,還黏附在人的皮膚上,迷糊人的眼睛,甚至鑽進人的五臟六腑。

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有出來透透氣的居民。

車上的玻璃窗都大敞著,車速很快,窗簾在疾風中飄揚。車廂里的乘客寥寥無幾,因為天氣悶熱,大多數乘客都愛待在頂層和車廂外的平台上。一部分乘客是打扮得俗里俗氣的胖太太,屬於住在郊區的小市民,就靠裝腔作勢來代替自身所缺乏的高雅氣質。另一部分乘客是膩煩了辦公室生涯的公務員,由於長期伏案工作,臉色蠟黃,腰彎背駝,肩膀一邊高一邊低。他們愁苦憔悴的面容,表明他們上有老下有小,負擔沉重,經濟拮據;也表明他們早年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如今加入了衣衫破舊的窮人行列。他們在巴黎邊緣當垃圾場用的田野安家,住在刷了白灰的破房子里,門口一塊花壇就算是自家的花園,日子嘛,當然是省吃儉用,過得緊巴巴的。

緊挨車門,坐著一個矮矮胖胖的男子。他臉頰臃腫,大腹便便,直垂到雙腿的叉開之處。他一身黑色服裝,佩戴著勛章綬帶,正同一個身材瘦長的人在聊天。此人不修邊幅,穿一套臟乎乎的白色斜紋布服裝,戴一頂舊兮兮的巴拿馬草帽。那矮胖子說話慢吞吞的,有時真像個結巴,他是海軍部主任科員卡拉望先生。那瘦高個子從前在商船上當衛生員,後來在古爾博瓦圓形廣場附近定居,利用他漂泊了一生之後僅余的那點淺薄的醫學知識,給當地窮老百姓治病糊口。他姓舍奈,要人家稱呼他「大夫」。關於他的為人品行,當地頗有不少流言飛語。

卡拉望先生一直過著公務員循規蹈矩的生活。三十年來,他天天早晨去辦公室上班,走的是同一條路,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遇上同一批上班族,傍晚下班,還是走同一條路,遇上同一批眼見著日漸衰老的面孔。

每天早晨,他在聖奧諾雷區的大街口,花一個蘇買一份報紙,再買兩個小麵包,然後走進部里大樓,那神態就像一個投案自首的罪犯。他急匆匆地趕到辦公室,心裡惶惶不安,總是擔心自己的工作有什麼疏忽而會受到斥責。

他這種單調的生活規律,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變化,因為除了辦公室里的事務,除了升級與獎金,他什麼都不關心。從前,他就不在乎嫁妝,娶了一位同事的女兒。長期以來,他不論是在部里還是在家裡,都只談論公務。他那點腦子,早已在辦公室枯燥的日常事務中萎縮了,如今除了與部里有關的事情之外,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計劃、希望與夢想了。不過,雖然他對自己的公務員生涯知足常樂,但總摻雜著一種掃興的苦澀感,那是因為一些海軍軍需官,軍裝上有幾杠白條紋,被人稱為「白鐵匠」,光憑這一點,一調進部里就當上副科長或科長,對此,他與妻子都憤憤不平。每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就大發議論,列出種種理由,證明將巴黎的官職如此輕易地給了那些本應航行在海上的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極不公平的。

韶光易逝,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老了。早年,自打出了校門,就直接進了衙門,他在學校里見了就發抖的學監,後來換成了他怕得要命的上司。他只要一到那些辦公室暴君的門口,就渾身上下直打哆嗦。由於長期處於這種惶恐不安的狀態,他也就形成了猥瑣可笑的舉止習慣,見了人就局促不安、低聲下氣,說起話來則神經質地直結巴。

他對巴黎的了解少得可憐,不比那個每天由狗領到同一個門檐上乞討的瞎子知道得更多。他從一個蘇一張的小報上,也讀到一些社會消息與桃色新聞,但認為純系杜撰編造,是專供小職員消遣解悶的。他一貫奉公守法,是一個沒有鮮明觀點的保守派,但對「新事物」還是有強烈憎恨的。凡是報上的政治新聞,他一概跳過不看。不過,話得說回來,那份小報在這方面作報道時,總要為了某一方收買者的需要而歪曲事實。每天傍晚,他沿著香榭麗舍大街步行回家,望著熙熙攘攘的行人與川流不息的車馬,那神情就像一個來自遙遠國度的異鄉旅客。

這一年,卡拉望先生按規定服務三十年的期限滿了。一月一日那天,他因此而得了一枚榮譽團勛章。須知,在這種軍事化的機關里,那些被縛在綠皮卷宗上的公文奴隸,經過長期悲慘的苦役,也就是「竭誠效力」之後,就會獲得此種獎賞。這一出乎他意料的榮譽,使他對自己的才幹刮目相看,評價更高,同時也徹底改變了他的日常習慣。從那以後,他不再穿雜色的褲子和不倫不類的上裝,而換上黑色的禮服與褲子,這樣才跟勛章寬寬的綬帶般配協調,相得益彰。與此同時,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臉,仔仔細細地修指甲,隔一天就換一件襯衫。總之,眨眼之間,卡拉望就像換了一個人,衣著整潔、神氣十足但又平易謙和,而所有這一切,他都是出於對國家「勛位團」的尊重,出於一種合情合理的團體精神,要知道,他本人就是這團體中的一員呀!

他在家裡,總喜歡把「我的勛章」掛在嘴邊。他這種自豪感極度膨脹,甚至不能容忍別人在扣眼上掛任何別的勛章,見了外國勛章更是火冒三丈,他認為:「根本就不應該允許他們在法國佩戴出來。」他特別反感每天傍晚在小火車上遇見的舍奈「大夫」,此人居然也總掛著一種勛章綬帶,白不白藍不藍、黃不黃綠不綠的,說不上是個什麼玩意。

從凱旋門到納伊這一段路,他們兩人交談的話題大同小異。這一天與往常一樣,先是談論本地區的種種弊端,對所有這些,他倆都甚為憎惡,但區長卻熟視無睹,不聞不問。接著,卡拉望把話題轉到疾病方面來。與醫生結伴同行,這是自然而然的,他指望在閑聊中能免費拾些牙慧,得些指點,只要不著痕跡,問得巧妙,說不定等於能得到一次診斷。何況,他近來很替他母親的健康狀況擔心。她時常昏厥過去,隔許久才蘇醒過來。她年已九旬,偏又不肯求醫就診。

母親垂垂老矣,卡拉望一說起就要大動感情,他一再對舍奈「大夫」說:「您能經常見到這么高壽的人嗎?」說著,就喜滋滋地搓搓雙手,這倒不見得是他希望老母親永遠活在世上,而是因為他母親的長壽,也是他本人將長壽的預兆。

他接著說:「哈哈,我們家的人都長壽,因此,我敢肯定,如果不出意外,我會活得很老。」

老衛生員向身邊的這位夥伴投去憐憫的一瞥,再打量打量對方紅光滿面的臉,肥嘟嘟的脖子,垂在兩條肉乎乎大腿上的大肚子,還有那容易中風的圓滾滾的體型,然後掀了掀扣在頭上的那頂灰不溜秋的巴拿馬草帽,嘿嘿地一笑,回答說:「老兄,不見得吧,令堂身體乾瘦乾瘦,而您卻胖得像個皮球。」卡拉望窘得發慌,便一聲不吭了。

這時,小火車到站了。兩個同伴下了車。舍奈先生提議到對面他倆常去的那家環球咖啡館去,請卡拉望喝一杯苦艾酒。老闆跟他們挺熟,隔著櫃台上的酒瓶伸出兩根手指,他們握了握,然後走過去,瞧瞧從中午起就一直在那裡玩多米諾骨牌的三個牌友。大家彼此熱烈地互致問候,又少不了打聽打聽「有何新聞」。然後,牌迷們繼續玩牌。待這兩位告辭時,他們頭也不抬,只把手伸過來,他倆握了手,就各自回家吃晚飯了。

卡拉望住在古爾博瓦廣場附近的一所三層小樓里,樓下開了一家理發店。

他的住宅里有兩間卧房、一間飯廳和一個廚房,幾把修理過的椅子要按需要在幾個房間里搬來搬去。卡拉望太太的時間,幾乎都花在打掃房間上了。十二歲的女兒瑪麗·路易絲與九歲的兒子菲力浦·奧古斯特,則整天在街邊的泥坑裡,跟本街區的頑童嬉鬧玩耍。

卡拉望的母親被安置在樓上。她在附近這一帶以小氣而出名,而她本人又精瘦精瘦的,所以有人說,上帝把他老人家自己精打細算的原則全都用在她身上了。她脾氣很壞,沒有一天不跟人吵架,不大發雷霆的。她從窗口裡大罵站在自家門前的鄰居,大罵蔬菜販子、清道夫與孩子。孩子們為了報復,就在她出門的時候,遠遠跟隨其後,高聲叫喊:「老——妖——精,老——妖——精!」

家裡雇了一個女傭,專幹家務活。她是個矮小的諾曼底人,粗心大意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睡在三樓,就在老太太的旁邊,以防老人有三長兩短。

卡拉望回到家中時,他那有潔癖的妻子,正在用一塊法蘭絨擦拭那幾把散放在空盪盪幾間屋裡的紅木椅子。她總是戴著線手套,頭上扣著一頂便帽,綴在帽子上五顏六色的緞帶,時不時滑落到一側耳朵上,她老是打蠟呀、擦拭呀、洗呀、刷呀,每逢被人撞見時,就總是這么說:「我不是有錢人,我家裡的陳設很簡單,我的奢華就是潔凈,這可不亞於其他種類的奢華。」

她生來就講求個實在,而且固執己見,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是她向丈夫發號施令。每天晚上,先是在飯桌上,而後又在床上,兩夫妻都要喋喋不休地議論辦公室的事。雖然丈夫比妻子大二十歲,但是如同向神甫做懺悔一樣,什麼事都告訴她,並且還得遵照她的意見去行事處世。

卡拉望太太從來就沒有漂亮過,她原本又矮小又乾瘦,現在更稱得上是醜陋了。這也怪她不會打扮,如果穿戴得體,她那點很有限的女性特徵,也可以巧妙地有所突顯,然而現在卻被她自己的不當弄得不見蹤影。她的裙子總是穿歪了,扭向一邊。她還愛在身上東抓抓西撓撓,不管是什麼地方,也不管是什麼場合,這種習慣已經成為了一種怪癖。在家裡,她通常戴著一頂軟帽,帽上綴著一大簇絲綢綵帶,她覺得這是唯一適合她的打扮,自認為這樣很美。

一瞧見丈夫回來,她立刻站起來,親了親他的頰髯,說:「親愛的,你還想去波坦百貨店嗎?」他原本答應過妻子到那店裡為她辦一件事,這是第四次忘得一干二凈了。妻子一問,他簡直就嚇壞了,一下就倒在椅子上。他說:「太糟了,這件事我惦記了一整天,可是沒有用,一到後半晌還是忘掉了。」看他的確是一副很難過的樣子,妻子就安慰道:「你明天別忘記就是了。怎麼,部里沒有什麼新聞嗎?」

「怎麼會沒有呢?又有一個白鐵匠被任命為副科長了。」

他妻子的神情猛然一下肅穆起來:「是哪一科?」「國外采購科。」

妻子立即就火了:「這么說,是接替拉蒙的職位嘍?這正是我想要你得到的位子。拉蒙呢?他退休了嗎?」

卡拉望訥訥地答道:「他退了。」

妻子火冒三丈,頭上的軟帽滑到了肩頭上,她泄憤著說:「完了,瞧吧,這個鬼地方,現在一點指望也沒有了。你說的那個軍需官姓什麼?」

「博納索。」

她把存放在手邊的海軍年鑒,拿過來一查,念道:「博納索。——上校。——一八五一年生。——一八七一年任見習軍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軍需官。」

「他出過海嗎?」

卡拉望聽此一問,憤憤的情緒消釋了,笑意驟然而生,直樂到心坎里去了。他答道:「同巴蘭一樣,同他的上司巴蘭完全一樣。」接著,放聲笑了起來,講起他那個部的人都覺得妙不可言的笑話:「派他們倆去視察黎明軍港,千萬別走水路,他們即使乘小火輪,也會暈船的。」

但妻子仍然板著臉,對這個笑話似乎充耳不聞。過了片刻,她慢吞吞地搔著下巴,喃喃道:「要是認識一個議員就好了,一旦議會了解部里發生的這一切,部長非下台不可……」

從樓梯口傳來一陣吵鬧聲,打斷了她的話。瑪麗·路易絲與菲力浦·奧古斯特從街上的泥坑裡回來了。姐弟倆每上一級,都要你打我一個耳光,我踢你一腳。母親大為惱火,沖了過去,抓住兩人的胳膊,使勁搖晃,一把將他們推進屋裡。

兩個孩子一見父親,立即就撲了上去。父親慈愛地摟著他們親了親,然後,讓他們坐在他膝上,跟他們談心。

菲力浦·奧古斯特是個丑孩子,頭發蓬鬆,像堆亂草,從頭到腳都臟乎乎的,而且一臉傻相。瑪麗·路易絲長得像母親,說話也像母親,愛重復她的話,甚至還模仿她的手勢。小姑娘也這么發問:「部里有什麼新聞嗎?」而做父親的,則快快活活地答道:「丫頭啊,你的朋友拉蒙,也就是每月都來吃飯的那位先生,很快就要離開咱們了,有位新任副科長要接替他的職位。」小女孩抬眼看了看父親,以早熟孩子那種同情的口吻說:「這么說,又有一個人踩著你的後背爬上去了。」

父親收起笑容,未作回答,接著就岔開話題,問正在擦玻璃窗的妻子:

「媽在樓上好嗎?」

卡拉望太太停下來,轉過身去,把滑到背上的軟帽扶正,嘴唇顫動著說:「哼!好吧,咱們來談談你媽吧,她可真給了我個好瞧的!你想想看,理發匠的老婆勒博丹太太,上樓來找我借一包澱粉,正巧那時我出去了,你媽就罵人家是『要飯的』,把人家攆走了。我回來就把老太婆狠狠說了一頓。她跟往常一樣,別人一說到她的不是,就裝聾作啞,其實,她不見得比我耳背,是不是?她那是在裝蒜。我這么講是有根據的。她當時什麼話都不說,立刻就賭氣上樓回自己房間去了。」

卡拉望甚為尷尬,沉默不語。這時,女僕跑來通知飯已准備好了。於是,卡拉望拿起藏在牆角的一根掃帚把,往天花板上捅了三下,通知老母下樓就餐。然後,大家來到餐室里,卡拉望太太把湯分好,等老太太下來。可是,等得湯都涼了,還不見下來,他們就只好先慢慢吃了起來。每人的湯喝完了,他們又等。卡拉望太太一不耐煩,就真的來火了,便拿丈夫撒氣:「你瞧瞧,她是在成心鬧別扭,可你老是偏袒她。」卡拉望左右為難,沒有辦法,於是打發瑪麗·路易絲去請奶奶,自己則垂著目光,坐在那裡沒有動。他的妻子則氣鼓鼓地用餐刀的尖端,不斷敲打著酒杯的杯腳。

門突然打開,只有小女孩一個人跑回來,臉色煞白、驚慌失措地說:「奶奶倒在地上啦!」

卡拉望一下蹦了起來,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跑了出去,樓梯上響起了他嗵嗵嗵的腳步聲。他太太認定婆婆是在玩花招,輕蔑地聳聳肩,慢吞吞地跟著上樓。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房間中央。兒子將她的身子翻過來,只見她那張面孔毫無知覺,沒有表情,皮膚發黃,遍布皺紋,雙目緊閉,牙關緊咬,一動也不動,那乾瘦的軀體已經僵硬了。

卡拉望跪在她身邊,嗚咽著:「我可憐的媽媽呀!我可憐的媽媽呀!」

但是,他的妻子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蠻有把握地說:「得啦,沒有什麼事,又是昏過去了。不用說,就是不想讓我們吃晚飯!」

夫婦二人把老太太抬到床上,脫掉衣服,再加上女用人,一齊給她按摩,費了半天的勁,仍不見她蘇醒過來。於是,他們便打發女用人羅薩莉去請舍奈「大夫」。他住在河邊,靠近蘇雷恩,路很遠,等了好久,他才趕到。他檢查了一番,號了號脈,拍了拍老太太,大聲宣稱:「人不行了!」

卡拉望撲到母親身上,號啕大哭,哭得全身直發抖。他拚命吻母親僵硬的臉,大顆大顆的眼淚,像下雨一樣紛紛落在死者的臉上。

卡拉望太太的悲痛發作得適度而又得體,她站立在丈夫的身後,輕聲地哭泣,用手揉著眼睛。

卡拉望的臉腫脹得更大了,稀疏的頭發也全亂了,悲痛欲絕使得他的面相顯得十分醜陋。他猛然站起來,說:「真的……大夫,您有把握……您絕對有把握嗎?……」

衛生員連忙走過去,以行家裡手的熟練動作擺弄著屍體,就像商販誇耀自家的貨物一樣,說道:「喏,老兄,你瞧瞧這眼珠嘛。」他翻開老太婆的眼皮,手指下露出的那顆眼珠,看上去並無變化,只不過瞳孔好像大了一點兒。

卡拉望心如刀割,嚇得渾身發軟。舍奈「大夫」先抓起老太婆那肌肉已經縮攏的胳膊,用力掰開她的手指,就像面對一個抬杠者那樣氣沖沖地對卡拉望說:「您自己瞧瞧這只手嘛,盡管放心吧,我是絕對不會看走眼的。」

卡拉望又撲到床上打滾,哭得像牛在哀號。這當兒,他妻子一邊裝作仍在啜泣,一邊料理她該做的事。她將床頭櫃挪過來,鋪上一塊檯布,放上四根蠟燭,點著以後,又從壁爐台上取下吊在鏡子後面的一根黃楊樹枝,擱在四支蠟燭之間的一個盤子里。沒有聖水怎麼辦,盛滿在盤子的清水就算是吧。不過,她略微考慮了一下之後,又捏了一小撮鹽放進清水裡。毫無疑問,她以為如此這般,就算是完成了臨終法事。

她布置了靈堂之後,就站在那裡不動了。衛生員幫她擺這擺那安排停當後,低聲提醒她說:「應當把卡拉望先生拉開。」她點頭同意,走到一直跪在那裡痛哭的丈夫身邊,同舍奈先生一人架一條胳膊,將他攙扶起來。

兩人先扶他坐在椅子上。妻子吻了吻他的額頭,便開導他起來。衛生員也在旁邊幫腔。他們勸他要認從天命,要節哀自持,要堅強振作,殊不知他們開出的這幾味葯,正是大悲大痛的人難以消化的。於是,這兩人又重新攙起他,把他領出去。

他像一個胖孩子一樣,抽抽噎噎,渾身綿軟,雙臂耷拉著,兩腿無力。他跟著他們走下樓,卻渾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機械地邁著腳步。

他們扶他坐在他平日吃飯坐的那把椅子上,餐桌上還放著幾乎空了的湯盆,湯匙仍浸在湯里。他坐在扶手椅上一動也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酒杯,腦子里一片空白。

卡拉望太太在角落裡跟舍奈先生談話,打聽該辦哪些手續,了解辦喪事方方面面的事情。舍奈好像還在期待著什麼,最後他抓起帽子,說他還沒有吃晚飯,行了個禮表示要走,卡拉望太太高聲地表示意外:

「怎麼,您還沒有吃晚飯嗎?那就留下來,留在這里吃吧!有什麼吃什麼,不必客氣,您知道,我們家從來都吃得很簡單。」

「大夫」婉言推辭,卡拉望太太執意留客:「您這是為什麼呢?請您還是留下來吧。在這種時刻,有朋友在身邊,真是萬幸;再說,您勸勸我丈夫,他也許會吃點東西,他真需要補充補充,恢復點氣力才行呀。」

「大夫」躬身從命,把帽子放回傢具上,答道:「既然如此,太太,我就只好領情啦。」

卡拉望太太向嚇昏了頭的羅薩莉吩咐了一番,自己也坐到餐桌前,說是要「陪陪大夫」,自己「裝裝樣子,也得吃點東西」。

他們把已經涼了的剩湯都喝掉了。舍奈先生還添了一次。接著,端上來一盤里昂風味的牛肚,散發著一股洋蔥的香味,卡拉望太太也決定嘗一嘗。舍奈大夫贊道:「好吃極了。」主婦笑了笑說:「是不錯吧?」然後扭頭對丈夫說:「你也吃點吧,我可憐的阿弗雷特,哪怕只是墊墊肚子也得吃點呀,想想吧,你還得熬夜呢!」

卡拉望馴服地把餐盤拿過來,開始吃了,現在,他凡事順從,既不抵制也不思考,即使是讓他上床去睡,他也會聽命照辦的。

舍奈「大夫」自己動手,往自己盤子里添了三次;卡拉望太太也不時用叉子叉一塊牛肚,裝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吃下去。

接著又上了滿滿一盆通心粉,「大夫」再次喃喃贊道:「喲,這真是好東西!」這回,卡拉望太太給每人都足足分了一份,連小孩的盤子里也都盛滿了。兩個孩子就攪和著往嘴裡塞,有時趁人不注意,還偷喝原汁葡萄酒,並且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腳。

舍奈先生突然想起羅西尼喜愛義大利通心粉,沒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嗬,還挺押韻的呢,可以寫一首詩嘛,就這么開頭好了:

羅西尼這音樂家

愛吃通心麵粉條……」

誰也沒注意他在說什麼。卡拉望太太忽然間心事重重,她在考慮這次突發事故會引起哪些後果。她丈夫則把麵包一塊塊揪下來,搓成一個個小面團,擺在餐桌上,然後兩眼死死地盯著,全然一副白痴的神情。他覺得嗓子眼裡幹得火辣辣的,於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斟得滿滿的葡萄酒一飲而光。他的腦子經受了這場打擊與悲痛,本來就已經是亂糟糟的,現在更是晃晃悠悠,就像暴飲暴食後腸胃壅塞、昏昏欲睡之時飄飄然的那種感覺。

舍奈「大夫」不再客氣了,喝起酒來像個無底洞,他顯然已經醉了。卡拉望太太經過這一陣子神經緊張之後,不免焦躁不安、心煩意亂,雖然只喝了些清水,卻也感到腦袋暈暈乎乎了。

舍奈先生閑聊起幾戶人家死了人的情況,在他看來,那都很不近人情的。因為在巴黎郊區,住的全是外省人,他們還保留了鄉下人對死者的那種冷漠的態度,即使死的是自己的親爹親娘。固然,在鄉下人中,這種對死者的不敬、這種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冷酷無情,是極為常見,不足為奇的,但在巴黎就十分罕見了。他說道:「喏,我就碰上了,上周,普托街有戶人家來請我,我連忙趕去,一看,病人已經咽氣了。可是,家屬們卻在床榻旁邊喝茴香酒,那是頭天晚上專為臨終病人買來給他過癮的,這一家子人還非得從從容容喝光這一瓶才肯罷休。」

然而,卡拉望太太根本沒有在聽,她心裡正在想著遺產這樁大事。卡拉望腦子里則一片空白,舍奈先生所講的,他什麼也沒聽懂。

咖啡端上來了,為了提神,咖啡煮得很濃,每個杯子里還兌了白蘭地,一旦下肚,人人的面頰上就泛起一層紅暈,腦子里僅存的那點模糊意識,也都被攪亂了。

最後,「大夫」又猛然抓起酒瓶,給每人斟了一點白蘭地涮涮杯子。他們不再說話,慢慢地啜著加糖白蘭地在杯底和成的淡黃色甜漿,一個個沉湎在消化美食時的甜蜜溫馨之中,而美酒則更使他們像動物一樣,在酒足飯飽的舒適感里沉淪若失。

兩個孩子都睡著了,羅薩莉把他們送上了床。

卡拉望像所有遭遇不幸的人一樣,機械地順從一種要使自己變得麻木的下意識,又接連幾次喝了白蘭地,他那呆滯遲鈍的眼光居然炯炯有神了。

「大夫」終於起身要走了,他抓住朋友的胳膊,建議道:

「來,跟我一道出去,透透空氣對你會有好處的;一個人有了煩惱,不應當悶在家裡不動。」

卡拉望聽從了這個建議,他戴上帽子,拿起手杖,隨「大夫」出去了。兩個朋友挽著胳膊,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下,朝塞納河走去。

C. 小說 | 老魏

八月的正午,碧藍的天空中掛著碩大一輪火球。周圍的雲層早已躲得無影無蹤,鋪子的雨篷、小道旁的樹木、以及遠遠近近的樓房,無不被太陽烤得鋥光瓦亮。原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幾乎沒有了行人,人們大多躲在家裡或樹蔭下納涼,就連那條平時自命不凡又精神抖擻的總對著老魏「汪汪」狂吠的黑狗,此刻也病懨懨的,尋了個稍微涼快一點的地面無精打采地趴著,絕望地看著眼前快要熔化了的大地,伸長了舌頭不停地嘆氣。

唯有知了在一個勁兒地歡唱。

老魏像一尊雕塑一樣,眯著眼睛失神地站在筒子樓外的太陽底下,任由汗水從他的額頭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積水成川,奮不顧身地砸向熱得就快冒煙了的地面。

「你聽好了,魏青雲。老娘再給你最後三天時間,如果你還湊不來這筆錢,老娘......老娘就跟你拚命。」一個半徑均勻的圓柱形身材的中年婦人單手叉腰,指著眼前頂發稀疏、吊著兩個水泡眼袋、愁得萎靡不振的老魏罵罵咧咧,「跟著你這么些年,再苦再累再窮,老娘從來沒有怨過你半分不是,但這回女兒眼看就要被你害死了,你......你怎麼這么無能啊?你他媽還是男人嗎?三天再湊不到錢,老娘鐵定跟你離婚!」

老魏給媳婦兒這番撼天動地的大喇叭嗆得腦袋直欲炸裂,卻又無從發作。

熱得五臟六腑都快燜熟了,還是沒有一絲絲兒風。

耀眼的陽光從四面八方反射過來,刺得老魏的眼睛像進了砂子一樣,閉起來,疼,睜開,還是疼。

大街上的路四通八達,但老魏覺得每一條都是走不通的死胡同。

「還不快去想辦法?杵在這里等死啊?」媳婦兒吼完,又開始嚎哭起來,「我的昕兒啊,娘對不起你啊......」

老魏以為媳婦兒又要來敲打他了,便條件反射地伸手護著耳朵,回頭一看媳婦兒離他還遠,便又獃獃地站著不動。

他真是絕望透頂——已經有兩天兩夜沒合眼了。

兩天前,原本計劃月底就出嫁的女兒魏昕,突然暈倒在家裡,送醫院檢查出患了心臟病。醫生說她心臟的二尖瓣重度關閉不全,需要盡快安排手術,否則隨時會有生命危險。

老魏媳婦兒一聽,嚇得兩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醫生又說,手術需要換人工瓣膜,進口的要四萬兩千塊。

四萬二!幾乎買一套房子了!

老魏內心一緊,突然「噗通」一聲跪倒在醫生面前。他那稀疏的長發先是順風揚起,然後才驀地往下一撲,綿軟無力地倒在老張亂蓬蓬的頭頂上。

魏昕的病症其來有自,說起來就是他老魏造成的。

幾年前,剛剛工作的魏昕在單位上參加軍訓的時候就突然累倒過一次。當時醫生私下咨詢過老魏,問魏昕有沒有在陰暗潮濕的地方長期生活過?

老魏這才想起,前些年因為生活拮據,曾經住過地上有敞開的下水道的平房。

一家人在那裡住了三年多,未曾料到讓魏昕患上了風濕性心臟病。

後悔不迭的老魏當即就狠狠地抽了自己十幾個耳光......

如今,魏昕的病已然越發嚴重了,甚至必須換瓣膜才能保證生命安全。

老魏自責得簡直快要發瘋。

媳婦兒罵得沒錯,老魏也恨自己太無能。

時代進步得飛快,已經一九九七年了,老魏也五十多歲了,周圍的同學、同事、朋友紛紛掙了大錢,只有他固守在爹不疼娘不愛的江澄區文化局這么一個清水衙門,守著幾百塊死工資,任憑春去秋來、日升月沉。

風清兩袖,家徒四壁。

其實他也想去做點啥,但人貴有自知之明。就憑他,一窮二白,三沒魄力四沒口才,錢就這樣送上門來?怎麼可能?因此他一直沒捨得扔掉手上這個鐵飯碗。

老魏唯一的長處只是寫文章,別的真不會。

多年來,他雖說沒有什麼驚世傳神的大作問世,但起碼,在本地的報刊雜志上,也還屢有斬獲。因此,他除了任職文化局辦公室副主任之外,還混了一個區作協的副主席。

不過,這個副主席連一毛錢工資都沒有,哪怕聽起來好大一個官兒,但事實上並沒有什麼用——和他一樣頭銜的,作協里還有十來個。

如今禍從天降,女兒這四萬多的手術費,就像籠罩在他頭上的一團烏雲,始終盤桓不去,他這兩天因此著急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醫生給老魏留了五天時間准備,錢到位的話,五天後魏昕就立即手術。

銀行摺子里才四千多塊積蓄,和四萬兩千這么一個天文數字比對,老魏兩口兒完全傻眼了。

老魏的媳婦兒看老魏也跪了下去,當時就嚎開了,扯著醫生的手臂不停搖晃,肥胖的身軀像灌滿了水的塑料袋一樣,一波一盪地把內心的悲痛綿綿不斷地漾給醫生看。

「求求你了醫生,一定要救救我女兒啊!」媳婦兒的眼淚簌簌直掉。

主任聽說了老魏的困難,立即向局領導申請,局長很快動員大家捐了三千多塊。

「局裡也困難啊。」老魏去財務科領錢的時候,局長無奈地對他說。

未來的親家,聽說魏昕患了這么嚴重的心臟病,當即就退了婚,甚至還揚言要收回當初置下的聘禮。若非老魏媳婦兒把臉一抹,把對方自鴉片戰爭以來的近幾代祖宗逐一問候了個遍,罵得對方屁滾尿流魂飛魄散,這才保住了已經到手的這筆巨款——對老魏而言,這筆聘禮怎麼也得是巨款。

換在以前,老魏是沒臉要這筆錢的,文人的傲骨自問硬硬的還在。但現在人命關天,為了自己的女兒,他也豁出去了,懶得理會別人對他背後的指指戳戳。何況,這種不管准兒媳死活的毫無人性的所謂親家,和他講臉面作甚?

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但光這點錢,離四萬二還遠遠不夠啊!只能四處借了。

可是錢難借啊。

都說不落魄一次,永遠看不清楚身邊的人,老魏這回算是看清楚了。

平時自認關系挺好的朋友,一聽說他要借錢,立馬哼哼哈哈指東打西,轉瞬就一言不發噤若寒蟬。他原本沒指望能借到錢的人,反倒二話不說就慷慨解囊。

就這兩天,老魏不知道因此暗中掉了多少次眼淚,有無奈的、絕望的,也有高興的、感動的。

老魏和媳婦兒都沒有大富大貴的親戚朋友,兩人頂著烈日跑了兩天下來,也才借到一萬來塊,加上現有的,還差一萬多呢!

媳婦兒只好催著老魏再次出門籌錢,但是能問的都問過了,老魏實在無處可去。

媳婦兒一看他悶聲不動,於是又擺開陣勢,一口一個白痴一口一個廢物,不依不饒地把他從家裡罵到樓下,又從樓下罵到大街上,也不嫌熱,也不害臊,罵得老魏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你個廢物,天天寫天天寫,你倒是換點錢出來呀!」媳婦兒的B調高音飈起來那真是不輸任何一個當世歌手,「你再不想想辦法,老娘死給你看。」

老魏的頭發本來就不多了,這一愁,又一把一把地掉。兩個水汪汪的大眼袋,像兩個鼓脹脹的腰包,腫得都快要掉地上了。

還有三天,如果再籌不到錢,女兒的手術就要延誤了。

而且,女兒一直躺在ICU,那裡花錢就像開閘放水一樣,一泄如注啊!時間拖得越久,女兒越危險,這錢也越緊張。

老魏像一根直挺挺的移動木樁,搖晃著滿身是汗地來到局裡。

主任本來已經批了他的假,讓他先忙女兒的事情去,但現在他ICU進不去,家裡又回不得,只好到局裡來躲了。

而與此同時,江澄區文化局已經燃炸了。

就在剛才,市作協打來電話說江澄區作協的老魏獲得了1997年度《九月》全國范圍內的小說徵文一等獎。據說是《九月》編輯部的電話通知,給作者的掛號信已經寄出來好幾天了,很快就會收到。

「你好,我是江澄區文化局。」局長慎重起見,特地打電話到市宣傳部確認信息的真偽,「我想核實一下,江澄區在這次《九月》徵文的獲獎情況......」

「是的,剛才《九月》編輯部打來電話了,我們已經通知了市作協。老魏,短篇小說一等獎,是你們江澄區的,沒錯。」電話那邊的聲音清晰無比,「不過,正式的文件通知還沒收到。」

這可不得了了。

《九月》是由京城的九月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目前國內唯一集小說、詩歌、散文及報告文學於一體的著名刊物,在職編輯和顧問團隊里有好多文學巨擘,隨便點一個名字出來,都是當前業界響當當的大腕。

能得到《九月》的徵文一等獎,那可是一個莫大的榮譽,幾乎等同於被評為了某個部委的全國勞模。

電話里還說,市宣傳部准備擇日安排記者下來采訪,緊接著還會邀請各區縣組成工作組前來研究學習。

江澄區的寫作圈因此徹底沸騰了。

基於此,為迎接市裡隨時可能到來的采訪,同時也為了激發民間的創作熱情,文化局和作協會同區宣傳部領導立即開會,研究部署相關工作。局長也果斷安排辦公室發出通告,公布這一喜訊。

其中的重中之重就是,馬上樹立一個積極上進的文化標桿!

愁眉苦臉又懵然無知的老魏一進辦公室,就被同事們振聾發聵的掌聲嚇得差點小便失禁。

文化局上下傾巢出動,幾乎全都擠到了老魏的辦公室,將里里外外以及走廊圍得水泄不通。

「魏大作家......魏大作家......」同事們的吼叫聲整齊而歡快,樓層的地板幾乎都要跳起來了。

局長副局長們也喜笑顏開,終於有人為文化局長了臉——好久沒有這么振奮人心的場面了。

「別鬧,讓我睡個覺。」老魏耷拉著眼皮,昏昏沉沉地挪著步子往座位上走。

他心想今天怎麼這么多人跑他辦公室來了,自己一向人微言輕,什麼時候如此受人關注過?

「什麼魏大作家?你們別涮我了。」老魏的思維大概慢了十好幾秒。

「前段時間你不是參加了《九月》的徵文比賽嗎?」有個和他關系近一點的同事提醒他,「上面通知說你中了一等獎!」

「老魏請客!老魏請客!」同事們紛紛吆喝起來,剎那間,辦公室就被眾人的熱情撐得個滿滿當當。

「我哪有參加?」老魏拉過椅子,在桌上收拾出一片空地來,埋下腦袋就要睡覺。

「你個獃子!你不是投了一個短篇嗎?」那位同事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好像是吧!怎麼了?」老魏的腦子此刻就像被遺落在遙遠的異度空間了,還沒接收到這里的信號。

「中獎了,一等獎。」同事情難自禁地捧著老魏那張木然的臉搓了起來,興奮地大聲嚷嚷道,「老魏,你中了一等獎!一等獎!」

老魏立起頭來,輕輕地眨了眨眼睛,他的那兩個眼袋也跟著上下蹦了蹦,然後他突然一個激靈,雙手一撐,身體猛地從椅子上竄了起來,嘴巴張開,又突然閉攏,激動得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噎死,還沒等呼吸喘勻,便風急火燎地擠出門去。

他要立即回家告訴媳婦兒這個天大的喜訊。

老魏搞寫作快四十年了,以前一直默默無聞。

十多年前,他通過市委宣傳部一個親戚,在本市權威報刊雜志上發表了幾個中短篇,這才撿到一個區作協會員的名額,然後一直堅持不斷地埋頭寫作,斷斷續續又有些大大小小的方塊問世,如此一步一步撈到個副主席的帽子。

老魏老早就想將作協主席的位置取而代之,苦於沒有拿得出手的好作品加碼,於是在這個副主席位置上,一呆就是七八年。

盡管如此,老魏仍舊沒有放棄過努力。他能在文化局熬到一個辦公室副主任,也多虧了自己有那麼一些墨水傍身,否則,恐怕就是一個萬年科員了。

半年前的春節,《九月》在某文化品牌的贊助之下發起了這次聲勢浩大的徵文活動。

在區宣傳部和文化局的大力倡議下,作協幾乎發動了整個江澄區所有文學愛好者積極參與。

老魏也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地奮戰了三個多月,字斟句酌,反復修改,終於撰成一部短篇小說《鏗鏘》投了出去。

大約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他老魏居然文曲星附體,終於拿了萬眾矚目的一等獎。且不說這個一等獎的獎金有多豐厚,單單是這份榮耀,下一屆的區作協主席十有八九就是他的了,甚至還有極大可能去到市裡弄一個副主席來當當。

在回家的路上,老魏高興得哼起了「洪湖水浪打浪」。

他覺得太陽沒有那麼刺眼了,瞌睡也跑了個乾乾凈凈。

路過樓下,那條一直兇巴巴的黑狗竟然沒沖他叫了,反倒對著他搖起了尾巴。

「老娘沒有白疼你。」一聽到老魏的喜訊,媳婦兒的臉一下就怒放開了花。

老魏挺著胸膛大踏步走過去,緊貼在媳婦兒身後,伸出鼻子用力在媳婦兒耳朵根嗅了嗅。

「今天晚上你就別睡沙發了。」媳婦兒似乎感覺到了身後這頭狼在磨牙,便會心地媚笑起來,「老娘讓你隨便點菜。」

老魏頓覺喜出望外,他立刻一手摟住媳婦兒的水桶腰,一手從的確良襯衣下擺伸了進去。

「你媽的,全是汗。」老魏溫柔地說。

這個夏天的晚上,筒子樓里春意濃。

老魏憋著勁兒耕犁了兩次。他都快有十年沒下過這片土地了。

媳婦兒多年前就沒了那個興致,她的地里早就干起了裂縫——但今晚仍然曲意逢迎,很快把老魏拱上了雲端。老魏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十八歲。

事畢,老魏渾身濕透了,像剛從水裡爬起來似的,而媳婦兒卻像剛剛播下種子的地,朝氣蓬勃又生意盎然。

「獎金有多少?」媳婦兒的焦點在這里。

「好像是五千。」

「那還差一萬啊!」媳婦兒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依舊焦頭爛額。

「市裡、區里以及局裡多少會獎勵點,最後可能差得不會太多。」老魏胸有成竹地說,「但是,以現在這個情況,我再去借錢的話,應該會順利些了是不?」

「對啊!以前瞧不起你的那些人,老娘倒要瞧一瞧他們的嘴臉。」媳婦兒咬牙切齒地說著,神情也頓時威風凜凜。

「再來一次!」過了好一會兒,老魏突然翻起身來。

「樂意奉陪。」媳婦兒格格地笑著,「你天天拿一等獎,老娘隨傳隨到。」

第二天,老魏起了個大早。

他先是到樓下撐了十幾個俯卧撐——他已經計劃好了,以後每天堅持做,把身體養好,未來的好日子還長著呢——然後到菜市場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回來。吃完老婆准備好的豆漿油條,老魏手裡甩著鑰匙串兒屁顛屁顛地又去局裡了。

他潛意識里覺得,今天會是他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天。

以往上上下下那些瞧不起他的同事,果然對他全都點頭哈腰的了,甚至連某個副局長,對他的稱呼都親切多了,再也沒叫他老魏了。

「青雲啊,你這么早?」那個副局長對著老魏咧嘴一笑,「一會兒來我辦公室,嘗一嘗我的極品毛尖。」

我嘞個去,老魏突然覺得,這生活太他媽的帶勁了。

終究還是局長手眼最快最為靈活。

局長早就安排了一個小年輕守在老魏辦公室門口,說好了如果老魏沒來上班的話,就去家裡把他請來。

「局長,您找我?」老魏敲了敲局長辦公室已經敞開的門。

「青雲啊,你不是請假了嗎?快,快來坐。」局長平時那張英姿勃勃的國字臉此刻漾滿了笑容,「不是說了么,家裡的事情重要。你手頭的工作,不著急,不著急。」

老魏看那張椅子距離局長太近了,感覺心裡沒底兒,便畢恭畢敬地站著。

「坐坐坐,你客氣啥?」局長又是一笑,手掌朝下壓了壓。

老魏這才緩緩坐下,雙手僵硬地放在兩只膝蓋上。

「來,燒一支我的煙!」局長遞上一支「玉溪」牌香煙。

「哦,對不起,我不會。」老魏先是雙手一擋,然後又迅速接了過來,把煙裝回了煙盒。

媽呀,局長就是好,抽這么貴的煙,老魏心裡暗想。

「很好!很好!」局長臉上的笑容都沒有離開過,「昨天都沒來得及恭喜你!成績不錯嘛!」

「多謝局長栽培!」老魏雖然級別不高,但官場話還是會走的,「若不是局長給機會,哪有我的今天?」

「我一會兒還有別的事,就不繞圈子了。」局長輕輕咳了一聲。

老魏意識到馬上就要進入正題了,便挺了挺腰桿,瞬間坐得直直的。

「當副主任已經快十年了吧?」

「局長您慧眼!是的,已經九年了。」老魏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你有什麼想法沒有啊?」局長的笑容里貌似挺有深意。

「我的工作幹得還不夠好,請局長批評指正。」老魏把心裡的那隻貓爪壓了又壓,壓了又壓。

他覺得自己不能猴急,不能被局長瞧不起。

「想不想動一動啊?」局長倒是直言不諱。

老魏的腦子里好像突然升起一道霞光,他不吭聲了。

老魏知道,在這個時候,既虛偽不得,又真不得,一切只能看領導的心情了。

領導既然都找你談話了,說不想,這必然會給領導留下一個撂挑子沒有擔當的印象,同時又辜負了領導的拳拳美意。但如果直白地回答說想,又顯得太狂妄自大太不知好歹了。

他必須回答得藝術而巧妙。

老魏也算是個老江湖了,他明白,個人再有能力,但所有往上往前的機會,都是領導給的,是領導看得起。

「多謝局長!」老魏悶了半天,才回答道,「一切聽您吩咐!」

局長自然有他的打算。

這么多年來,局裡猛然冒出一個全國一等獎,這么一個萬眾矚目的焦點,他肯定也要抓住機會。以官場慣例來說,市裡面或者區裡面極有可能因此讓老魏「動一動」,既然如此,他何不先做個人情,提前讓老魏「動一動」。

「對了,女兒的手術費解決了沒?」局長問老魏。

「呃......這......」老魏的眼睛頓時瞪得溜圓,但終究囁囁諾諾著沒有開口。

「是還差錢嗎?」局長又燃起一支煙,然後漫不經心地埋怨著說,「不是我批評你,有困難要向組織提嘛!」

下午,老魏去醫院把手術費繳齊過後,返回局裡,正在門崗趾高氣揚地跟幾個同事就拿一等獎的這個事兒聊得風生水起,門外來了一個人。

那人皮膚黝黑,一看就是終年務農給曬的,穿著一雙已經洗得發白的解放鞋,衣著雖然破舊,但也整潔。如果不是戴著一副眼鏡,很難相信他能和文化局扯上一毛錢關系。

眼鏡被門崗攔了下來。

「你干什麼的。」門崗厲聲喝道。

「我來咨詢領獎的事情。」眼鏡被門崗嚇了一跳,微微垂著頭,連眼皮都不敢抬。

「領什麼獎?」門崗吃了一驚,雙眼瞪成了鈴鐺。

「《九月》的小說徵文一等獎。」眼鏡抹了抹臉上的汗,頭垂得更低了。

「你開什麼玩笑?這個獎是我們魏主任的。」門崗哈哈笑了起來,「他很快就是我們文化館的魏館長了!」

老魏有點洋洋自得,另外的幾個同事也都抿嘴一笑。

「這......這怎麼可能?」眼鏡頭猛地一抬,雙眼鼓起來,眉頭堆成了兩座墳,忙不迭地從兜里摸出一個白色的信封來,「這封掛號信是《九月》編輯部寄給我的,今天上午才收到,所以我特意趕來文化局咨詢一下。你們看。」

「你寫的小說什麼名字?」老魏心裡猛地一凜,急忙顫聲問道。

「《老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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