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傾之自修然小說免費閱讀
Ⅰ 急找!以前看過的一個短篇小說,好像叫做孤獨的地圖思年成災。可以幫我找到原文嗎
林簡薇坐在燈光昏暗人樓道里,一頁一頁人翻看攤在雙腿上的課本。年代久遠人燈泡壁已經發黃,被油煙熏得臟兮兮的,精力充沛人夏蟲前赴後繼的一下一下的沖撞著,發出輕微人啪啪聲。三十瓦的微弱燈光只能撕開黑暗的一道小傷口,林簡薇便在這微弱的光線和蚊蟲的襲擊中看完了整整一個學期人歷史。
因為之前連續三個月沒有會電費,家裡的電早就被停掉,林簡薇只好每天九點之後在樓閣里照明燈下做作業成績,十一點半左右回家洗漱睡覺。
在每天睡覺之前,她能遇見顧斯年一次。
家住四樓的顧斯年現在附近的私立高中念高二,每天在學校上夜自修至十點。十點十五的時候,林簡薇就會聽到自行車的聲音,上鎖。
在一小段時間的寂靜之後,少年上樓的腳步聲就由地面經過身體,傳導至林簡薇的耳朵里。
最後是,擦身而過時輕微的呼吸聲。
第一次在樓道里見面的時候,不是不尷尬。
她拘謹的往牆一側挪了挪,把自己縮得更小了一點;他微微愣了下,然後側過身體,從她的身邊安靜的走過。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記得他的影子被昏暗的燈光擴大幾倍之後投在她心上的陰影;年不清他每天的穿著,只記住了他七雙球鞋的牌子和款式。
他叫顧斯年,她知道。
他不知道,他住在她心裡七年。
也許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位置,甚至或許只是一粒塵埃那樣婆婆的存在----但不能否認的是,他一直存在。
如果說林簡薇現在的生活是一條看不到出口看不到光明的黑色通甬道,那麼我們試著往加走一點,再走一點,退回到當初陽光還很明亮的那一段。
那應該是1992年的夏天,爸爸還沒有染上賭博,媽媽也還沒有離開,林簡薇的笑容還是和其他孩子一樣純白的夏天。
9歲的林簡薇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有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站在樓梯口,手指抓著生銹的欄桿,一言不發的望著前方。
他的眼睛像湖水,睫毛很長,林簡薇總覺得他眨眼睛的時候會有水光一閃,然後有輕輕的風吹過來。
她對他笑一下,那是屬於一個孩子的友好。顧斯年起先是很嚴肅的瞪著她,然後從身後的左手,遞給她----「你要不要吃黃瓜?」
那年顧斯年10歲。因為因為上完廁所不洗手就吃飯被媽媽罰不準看電視,在地上打滾撒潑無果後,從廚房偷了一條黃瓜作盤纏離家出走至樓下。
他在等他媽媽下來找他,抱著他叫他小名對他微笑。
可是媽媽一直沒有下來,只有她對他微笑。
她叫林簡薇,七年之後當他們形同陌路的時候,他依然記得當時的那個微笑。
像花香一樣的笑容。
林簡薇和顧斯年念同一所小學,只是不同年級。顧斯年的教室在林簡薇的上方。林簡薇有時候會忽然想到顧斯年現在正在她的上方,隔著一個天花板和空氣踩著她的頭,然後又想到在家的時候,是她踩著他的腦袋,忽然就覺得平衡的很安心。
偶爾會剛好一起出門,就一路討論著昨晚的動畫片去上學。可是一進校門就好像是完全陌生的人,兩人像是約好似的,互相又回復到陌生人的位置。
有一次,林簡薇趴在陽台上伸出腦袋往下張望的時候,後腦勺被告什麼東西敲了一記,然後她就看到了一個紙團掉下樓去。
是樓上有人拿紙團砸她。
飛快的抬起頭往上看,卻不及對方躲藏的迅速,只聽到嘻嘻哈哈的男生的鬨笑聲。林簡薇不甘心的跑上樓去,看到正要進教室的顧斯年。
他穿著白襯衣側身站在走廊里,一隻腳已經邁進教室,卻因為看到林簡薇而停下。初夏的風吹過嬉鬧的過道,經過顧斯和林簡薇身邊的時候卻溫柔安靜下來。
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起了微微的波瀾。
他不知為何忽然臉紅,像一個蕃茄頭少年,可是眼睛卻很亮,像星星一樣發光。林簡薇莫名奇妙的也跟著臉紅,沒有再追究扔她紙團的人就轉身跑下了樓。
那是1996年的初夏,顧斯年小學畢業的前夕。
顧斯年考進了附近很好的一所初中。因為初中上學比小學的早,所以林簡薇在陽台上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刷牙的時候,常常能看到顧斯年匆匆忙忙跑出樓去的樣子。有一次他忘記了拉書包拉鏈,跑了幾步之後書包像鱷魚的嘴巴一樣嘩啦一下張的很大,課本作業本凌亂的落了一地。他折過身來撿時,似乎無意中看了一眼樓上。林簡薇下意識的往後躲了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躲,只是,就是不想讓他知道她在看他。
偶爾下樓倒垃圾或者幫媽媽買小蔥的時候會在樓道里遇見他,彼時的林簡薇穿著寬寬大大的家便服,拖著小熊拖鞋,手裡提著一個發臭的垃圾袋或者是一把小蔥,樣子總是有點好笑。
所以顧斯年每次看到林簡薇的時候都會想笑,那種想要壓下卻又忍不住浮上來的微妙的笑容。
那時候他們還會說說話,當然只是擦肩時的幾句,內容逃離不開蔥和垃圾這兩樣東西。
當顧斯年第七次對林簡薇說「你又去買蔥啊」的時候,林簡薇很得意的揚揚手裡的綠色葉子的植物回答說「你說錯了,今天我買的是大蒜。」
然後女生就咚咚的跑上了樓。
不知道在得意些什麼,但是,就是莫名奇妙的很得意。
這么在的人了,居然分不清蔥和大蒜。真是笨吶。
一年之後,林簡薇也以漂亮的成績考入顧斯年所在的初中。
又開始回復到之前常常會在樓道口碰見的早晨。遇見了就一起上學,說一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事情。例如「NBA里那個球星只會耍花槍,其實技術根本不行」、「出校門左轉100米新開了家拉麵店,味道無敵好」、又或者三班的班花四班的班草怎樣怎樣之類聽起來會讓氣氛熱鬧的話。
對話是熱烈的,但是感覺總像隔了一層玻璃,始終都無法再前進一步,始終只是陌生人的關系,頂多也就是「比較特別的陌生人」而已。
那一年,全市的梧桐樹被一條街移走,替種上據說是剛選出來的「市樹」的香樟樹。
還在盛夏的時候,林簡薇家門前那條街上的香樟樹就開始大批大批的掉葉子。
她指著那些落葉說「顧斯年,你覺不覺得那些葉子很像綠色的眼淚啊。」
那是她第一次對他說這種寓意不明的話,附帶著個人的小情緒。剛才還在講伊拉克還有明天的地理考試的顧斯年忽然停焉,望著林簡薇許久,忽然輕輕笑著說:」你們女生就是多愁善感。「
然後就吹著輕快的口哨大步往前走,把林簡薇丟在身後。
初三的一次模擬考,顧斯年因為被老師懷疑考試作弊取消了成績。因為他態度強硬,不僅拒不認錯還罵監考老師」瞎了狗眼」。被班主任要求請家長。他回來後和父母大吵一架,然後摔門而出。
顧斯年氣沖沖的往外走的時候,林簡薇剛好幫媽媽打完醬油歸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直覺的跟在了他後面。
一開始顧斯年走得很快,林簡薇追的很道辛苦;後來他放慢了步子,雙手插在口袋裡,耷拉著肩,在林簡薇的視網膜上印出一個很沮喪的背影。
天越來越黑,溫度也降了下來,風吹到裸露的皮膚的時候開始有了寒意。顧斯年猶豫著想要往回走的時候看到一直跟在身後,提著一瓶醬油的林簡薇。
她對他笑,像看到他10歲那年第一次離家出走時那樣。
14歲的顧斯年忽然覺得很委屈,眼淚飆到最高的水位,輕輕一碰就會掉下來。
他說:「我真的沒有作弊。」
林簡薇凍得嘴唇發白,可還是微笑的像太陽花那樣美好。她說「我知道」
「你幹嘛信我?他們都說我作弊。」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信你,你說沒有我就信你沒有。」
顧斯年怔怔的看著林簡薇,在她倒下去之前奔過去欣抱住了她下墜的身體和醬油瓶。
傻瓜啊,穿著涼拖鞋和短袖就跟著他穿過了半個城市。雖然已是在春余的季節,可是入夜之後的溫度仍是很低啊。
「喂,我想回家......可是,你好重啊......」
那一年的夏天,顧斯年中考直覺發揮,分數足夠上全市最好的高中S中。可是S中在城市的另一頭,來回很不方便,而家附近一所私立貴族高中向他伸來橄欖枝----一樣的教學水平,略低一點的升學率,但是三年學費全免。
那一年的夏天,林簡薇的爸爸被朋友帶著學會了賭博,從開始的小打小鬧到最後輸紅了眼。家裡開始有了爭吵的聲音,並且越來越頻繁。
補課回來的林簡薇常常站在家門口,聽著從門的另一面傳來的對罵聲,摔東西的聲音,拿鑰匙的手就像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
她常常坐在台階上發呆,等爭吵的聲音漸漸平息下去才開門進去。
有一次,吵得最厲害的一次,林簡薇的爸爸把電視機摔在地上,發出巨在的碎裂的聲音。樓下的顧斯年上來看是發生了什麼事,看到一個人坐在門口默默掉眼淚的林簡薇。
心裡忽的一軟微微發酸。
「我陪你去下面走走好不好?」他俯下身問她,聲音和眼神都異常的溫柔。
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眼淚掉的更凶。
顧斯年伸手牽住林簡薇的手,拉著她下樓。她則像沒有生命的娃娃一樣任由他牽著。
在家附近的小公園里,他們並肩坐在低矮的鞦韆上。彼時夕陽正一點點的在他們身後落下去,天邊是火燒一般的雲朵。
顧斯年說「我給你講個冷笑話吧。有一天,一些數字在路上相遇了。9對0說:『兄弟,怎麼截肢了?』2對5說:『你該把肚皮收收了。』5說:『怎麼?隆了胸就了不起了呀!』大家吵得鬧哄哄的,只有7和2默默相顧無言。後來7終於開口了,說『下跪也沒有用,我不會嫁給你的!』
林簡薇終於停止了哭泣。她說,顧斯年,你的笑話好爛啊......
一邊說一邊回想了一遍他說的笑話,然後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聲。
那是怎樣的一個夏天呢?即使過了很多年,林簡薇都不願意回頭去仔細的回想這個夏天除顧斯年以外發生的一切。
那個夏天是她生命里白天和默認的臨界點。那個夏天結束的時候,她完全的陷入了黑暗裡,開始一個人在黑色的通道里獨自行走的旅程。
先是林簡薇的爸爸徹夜不歸,輸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甚至當掉了他和林簡薇媽媽的結婚;然後是林簡薇媽媽阻止在家沒找到錢,准備搬東西出去賣林簡薇爸爸時被狠狠甩了一個民、巴掌,哭著跑出了家門,從此再沒有回來過。
所謂的家,一下子變成了寒冷的洞穴。13歲的林簡薇的世界就此塌陷了一半。
初三那年林簡薇過得兵荒馬亂的,家裡所有一分錢的窘境。
幸好不有顧斯年。他好像能收到她飢餓的信號,總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帶給她溫暖和慰藉。
林簡薇中考時考了個很普通的分數,只夠她上一個的高中。拿到中考成績單的時候是最炎熱的盛夏,林簡薇用力抓著那張薄薄的成績單一個人走在正午的街頭。灼熱的陽光不受任何遮擋的落在她的身上,她聽到噼噼啪啪碎裂的聲音,來自心底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
經過街拐角的時候看到熟悉的身影,側著身體在和一個陌生的女生說笑,臉上有像水波一樣的笑容。
養護路面的灑水車開過的時候,他護住女生的身體,不讓水沒想到對方漂亮的白裙子上。
「顧斯年,你再這樣我就沒有辦法不喜歡你哦。」女生揚著笑臉笑得又坦盪又明亮,眼神清澈的像泉水一樣。
「好啊,那你喜歡我好了。」顧斯年側著臉笑,然後看到三步之遙的林簡薇。
那是他認識她一年以來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那樣的表情----不,是沒有表情。眼神放空的經過他的身邊。
14歲的林簡薇,瘦的只剩下把骨頭,穿著一年前的舊裙子,左肩上側有一塊洗不掉的黃色污漬。
她就像一株枝幹細瘦但有頑強生命邊的植物一樣,從此將自生自滅。
林簡薇和顧斯年,自此形同陌路。
也不是生氣不開心或者其他的什麼,而是忽然意識到,她以後人生將和別的普通的孩子不一樣,她一切都得靠自己,並且必須很好的處理。不然她將永遠走不出甬道。
能改變現在的生活的人,只有她林簡薇自己了。她沒有其他的時間或者多餘的心,放那些輕輕淺淺的小心思了。
她要,一個人,很好的生活下去,考很好的大學,找安穩的工作。
那道好不容易撤去的玻璃牆又再次頑固的樹立起來,並且比之前的更加堅固厚實。
顧斯年被那道漠然的眼神震到,猶豫的不知道如何靠近。
他也不過是個15歲的少年,心裡也有軟弱懷疑和不安定,被拒絕的眼神推到河的另一岸時只知道不知所措。
期末考試的前一夜,林簡薇照常在樓道里看書。顧斯年比往常提早了十分鍾回家。一系列熟悉的開門關門上鎖聲後,他上樓的腳步聲由地面經過身體,又傳導至林簡薇的耳朵里。
已經熟悉了他腳步的頻率,一聽便知。
走過第24級樓梯的時候,顧斯年又出現在林簡薇的視線里。依然是默不作聲擦肩而過,輕微的喘氣的聲音。這時候,年久失修的照明燈光忽然閃了閃,然後一下子暗下去。
林簡薇一時沒有適應完全漆黑的樓道,在黑暗中坐了幾分鍾,然後起身准備回家。
身體忽然就僵在那裡,有溫柔的呼吸吹在她的臉上,皮膚有微微的癢。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眼睛慢慢的在近在咫尺的男生的臉上聚焦。
飽滿的額頭和扦的鼻樑,嘴角微微上翹的嘴唇。所有線條細小的起伏都在視網膜上印出清晰的壓痕,形成熟悉又陌生的,顧斯年的臉。
林簡薇嚇得又坐回原來的位置,不敢動。
「嚇到你了嗎?」聲音里微微有笑意。
林簡薇生氣的瞪著前言,但又忽然想到自己剛她坐在陰影的折角,他應該完全看還清她的表情。
「怎麼不回家?故意嚇我嗎?我才不會被嚇到。」
「林簡薇,你好久沒有和我說話了。」語氣像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讓林簡薇哭笑不得。
顧斯年一定是遇到什麼事了吧。他以前不會這樣。
林簡不問,顧斯年也不語,兩人只是那樣默默無聲的並肩坐著。
林簡薇忽然驚喜的「呀」了一聲----有一隻小小的螢火蟲,笨頭笨腦的從窗戶里飛進來,像一個提著燈籠的小精靈,在顧斯年和她之間飛來飛去。
顧斯年伸出手去隨便一抓,那個小小的亮點就不見了。然後他又慢慢攤開掌心的時候,那個傻乎乎的小蟲子又歡天喜地人亮起燈籠飛了出來。
林簡薇的目光一直追隨著螢火蟲,邊自己的身體已經下意識的向前傾,暴露在陰暗折角外面了都不知道。
顧斯年看著也臉上的笑容,一字一句的說「林簡薇,我想要當會發光的東西。那時候,你會不會用現在這種看螢火蟲的眼神看我?」
林簡薇瞪著他,然後忍不住笑起來:「顧斯年,你今年有十七了吧?」
就那麼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瞪著,誰也不甘示弱。最後還是女生先移開了眼神:「我要回家。」
「林簡薇我今天很難過。」他對她的背影說。
她腳步沒有停,上樓,輕輕的關上了門。
你的難過或者我的悲傷,對林簡薇來說都是多麼奢侈的事情呀。那些宛轉似月光的隱秘心事,那些剛剛發芽的小歡喜,她早就已經在14歲的夏天通通埋葬。
林簡薇高二的時候,又見過顧斯年一次。他和父母大吵一架,蹲在家附近的一棵香樟樹下抽煙。看到林簡薇經過的時候 望了她許久,終是沒有開口。
快要期中考試了,借來的重點高中的內部復習試卷她都還沒有看。林簡薇低下頭匆匆的走過。
等她再想起顧斯年的時候,是某次在逛街時偶然看到那個曾經對顧斯年說「你再這樣我就沒有辦法不喜歡你了哦」的女生。她燙大波浪的頭發,畫濃艷的妝容,穿領口很低的收腰襯衣,比之現年之前的她更為妖嬈嫵媚,卻再沒有了當初水晶一樣的笑容。
忽然就想起那年樹下他對她的那個明亮笑容,忽然就又想起那個叫作顧斯年的男生。
林簡薇真的很久都沒有看到顧斯年了。
接踵而至的調研生活讓林簡薇心得手忙腳亂。好在爸爸終於在眾人一次次的勸說下,想起這么多年虧欠女兒的種種,開始屬悔改。找了份開計程車的工作,下毒誓不再碰賭博,重新開始踏踏實實的做人。
除了還套房子,家裡早已一貧如洗。可是林簡薇還是在某天回家時,看到圍著圍裙在為她做糖醋鯉魚的爸爸背影時,哭得像個小小的孩子。
全心全意備戰高考,林簡薇不想也不能再輸一次。
七月如願拿到那所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林簡薇的爸爸高深的在樓道里向每一個經過的鄰居發糖。顧斯年的媽媽拉著林簡薇的手。對她的爸爸說:「你有個好女兒。我真羨慕。」
「阿姨顧斯年呢?他現在在哪讀大學?」林簡薇狀似隨口的問道。
顧斯年的媽媽收斂了笑容。後來她拍拍林簡薇的手說「阿姨有你這樣的女兒就好了。」然後轉身黯然的上樓。
林簡薇是從別人嘴裡才細碎的知道一些關於顧斯年的事情。他高三的時候執意要考影視學院,顧爸爸和顧媽媽自然死不同意----以他當時的成績,考一個普通本科根本沒有任何問題,再努力一把沖刺一下,名牌大學也未必是遙遠的星辰。
可他偏偏,一意孤行。
高三第二學期開學之前的某一天,顧斯年第三次離家出走。這一次不是出走到樓下,也不是在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裡瞎轉悠,而是真真正正的坐上了北上的火車,踏上了他自己的夢想之途。一個月之後回來,錯過了補習和開學。
顧斯年竟然真的過關斬將通過了三試!文化課成績他自然不用擔心。2002年的夏天,在顧爸爸和顧媽媽失望的眼神中顧斯年離開了熟悉的城市,開始他四年的大學生活。
林簡薇漸漸淡忘了顧斯年。也不是真忘記,只是他的身影在心裡越來越,漸漸幻化成水裡的一道影子。
也許是她太過早熟吧,顧斯年這般忤逆父母的意思,一次次讓大人擔心的行為讓林簡薇覺得真是幼稚。她不喜歡這樣的男生。若是別人,她會用「厭惡」
大三的時候林簡薇接受了苦苦追求了她丙年的同班同學,將自己的手放入對方安定的手心裡。說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她知道他適合她,能夠帶給她細小的愛情和牢不可破的安定。
在男朋友忙著找工作的時候,林簡薇一個人坐在自習室里安靜的看書,准備研究生入學考試。
那時候她大四,顧斯年已經畢業。偶爾,她會在街角的音像店裡聽到他唱的歌。站在門口他的海報前仔細的看了很久,看他側臉的線條和眼睛裡微微的光,然後轉過身去的時候,林簡薇會忽然想起幾年前那個沒有燈火的黑暗中,他眼神執著明亮的望著她說:「林簡薇,我想要當會發光的東西。那時候,你會不會用現在這種看螢火蟲的眼神看我?」
之後七年,顧斯年一直半紅不黑的在娛樂圈裡沉浮,始終找不到屬於他的,讓他大放異彩的位置。而這七年間,林簡薇考上了研究生又考上了博士生。然後親眼目睹了她曾以為牢不可破的愛情在面前轟然倒塌的殘酷。
二十八歲的時候林簡經由相親認識了現在的丈夫,按部就班的結婚生子。戴黑框眼睛,愛穿棉麻質地的衣服和牛仔褲,眼角已經有細細的淡紋,雖然不常笑,但笑的時候依然很天真。課間的時候望著講台下精力旺盛的學生,望著那些眉目姣好笑容明亮的男孩子時,林簡薇會忽然想起已經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的顧斯年。想起那年他淡淡的微笑和軟弱的眼神。
那一年服斯年的事業似乎有所好轉,拍了一部小製作的電影,卻在國際的電影節上拿了大獎。他最終沒有拿到最佳男主角的大獎,但出色的演技卻像終於被拭去塵土的鑽石一樣綻放出絢麗的光芒,從此片約不斷。
五年之後,三十四歲的顧斯年再戰國際電影節,終於問鼎最佳男主角的獎杯。
這一年,三十三歲的林簡薇離婚,帶著一個四歲的小女孩開始新的生活。
帶著很行李離開家的那天,她經過市中心的廣場時看到大屏幕正播放電影頒獎見典禮的重播片斷。西裝革履的顧斯年,已經三十四歲的顧斯年,出現在鏡頭里的顧斯年,已經完全退去時的青澀輕狂,多了幾分沉穩和內斂。眉眼變得更加謙和英俊,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氣質。他在國際的領獎台上,握著獎杯,長達 三分鍾的沉默。後來他對鏡頭說:「你在看我嗎?你在用那種當年你看螢火蟲時的眼神看我嗎?我做到了。」
「我一直以來的目標就是當明星,大明星。因為那樣的話,你的世界裡就會一直有我,你的目光就可以一直跟隨我了。」
傻瓜。
林簡薇微笑著轉身,一顆溫暖的眼淚落在她的手背上,連成一道彩虹樣的弧線。
「媽媽,你認識那個叔叔嗎?不然為什麼哭?」四歲的小女兒仰著童稚的臉天真的問道。
「他長得很像媽媽的一個老朋友,剛才忽然想起一些事情。思年,我們回家了。」
街頭年輕的漂亮男生戴著耳機在輕輕哼唱高曉松的老歌:這城市已攤開她孤獨的地圖,
我怎麼才能找到你等我的地方......
那些屬於少年的歌聲,被風一吹就輕輕消散在夏日的城市上空,再也不見了。
Ⅱ 最小說夏影寫的向陽原文
{影像}
有一部影片,我只看到中場。我不知道其後的情節和結局的走向,卻清晰地記得所看過的每一個細節。
電影的開場,是一片泛在日光里的向日葵田。枝葉香氣纏繞著絲縷光線,空氣里浸淫著飽滿的生命力,像一條無力遏制、奔騰不息的河流。
「你不覺得它們很美嗎?像燃燒的夕陽一樣。」她立在土耳其馬爾馬拉大平原,那個以向日葵著稱的地方,對身邊的他說著,眼睛還望著向日葵延伸的地方。
「我只有想像著它們生長的樣子,才能堅持著走到這里。」
{1}
每個周六我都要耗掉半個下午在這個人流如織的城市,只為等一個人。我總是漫無目的,向來往的行人投以熱烈的目光、熱烈的張望,只是為了讓眼神有個停泊的地方。
直到我等的人來了,她從人群里走來,消瘦的小腿露在十二月的冷風里,每一根劉海都細心打理過,化著不深不淺的精緻妝容,每走一步都帶著花枝亂顫的輕盈感。
她是我的姐姐。唯一可以證明這一點的只是血緣上不可割裂的聯系,而我們內在的差別是那麼巨大。或是說,我和她的差距,是那麼不可逾越。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里空等啊,我不是叫你找朋友逛逛街什麼的嗎?」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么幸福,男朋友多得都要編上ABC……」
「小孩子,怎麼說話的。」她微微蹙了眉目,長長的睫毛在日光里閃耀著,「對了。媽沒給你打電話吧?」
「打了一個,被我掛了。我發了條簡訊搪塞她說,我們倆在圖書館的自修室,沒法接電話。」
「謝謝啊!我真攤到一個好妹妹。」她一把挽起我的手,清明如鏡的眼眸里溢滿了可以輕易讓人泥足深陷的笑意。
「不要用你看男人的眼神看我。」我甩開她的手臂,空出自己的雙手,倉促地插進口袋。
姐姐不是那種五官都特別精緻的人,但組合起來卻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漂亮。雖然還是高中生,但在衣服搭配和邊幅修飾上卻毫不怠慢,加上善於辭令與結交,自然招來一幫追求者。
他們中有為了她去偏遠的神廟求簽的,有在她生病時一直守在病房裡的,甚至有為了她放棄出國和家裡人鬧翻的。他們追求的過程跌宕起伏、感人肺腑,日日似在拍一部永遠未完待續的偶像劇。
「 我明白他們的心意, 但有些東西…… 是不能勉強的。」可惜我們的女主角總是用這般無可奈何的口氣,將那些追求者屏蔽於心房之外,然而在那些愛慕者屢次碰壁快要放棄對她的不懈追求之際,她又會發一條曖昧的信息,打一個慰問的電話給對方,讓他們產生峰迴路轉的錯覺,於是繼續感激涕零地對她死心塌地。
我並沒有對她這樣游戲人間的行為不滿。後來我甚至會懷念當初那個沒心沒肺的她,那個從人海里笑著走來挽著我的手一齊回家的她。愛情對於那時的她只是生活的附屬品,像衣服上的標簽、首飾上的價碼,只有握著大把鈔票的自己才是高於一切掌控一切的存在。
是什麼時候開始,連驕傲的她也被標簽和價碼左右了呢。又是在哪一天,你聽見她望著一個遠去的頎長身影說出「我希望他是最後一個,我有些累了。」這樣的話呢。
她刪了手機里那些以往與她曖昧不清的號碼,但那些愛慕者仍是樂此不疲地對她進行甜蜜轟炸。後來她索性換了手機。新款的機型按鍵不是那麼順暢,但她真的沒有再碰過之前的那一款。
那個男生叫莫碩雲,身體薄薄的一片,目光深若一口井。只是在一次聚會上,他很敏銳地發現了姐姐有些不舒服,於是很堅定地說了一聲:「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吧。」然後他走到姐姐身邊,牽起她的手說:「我送你回家。」
愛上一個人原來可以這么輕易,前後用不到一分鍾。輕易到讓她義無反顧地推翻過去那個銅牆鐵壁的自己,重新開始另一段生活。他們約會的次數愈發頻繁,相應地,為了不引起家裡人的懷疑,我們總是裝作一齊出門卻在某個路口分道揚鑣。於是我獨自一人逗留在外的時間也愈來愈長。白天的圖書館、晚上的咖啡廳,更多的時候是某個人來人往的街角,我四處張望,只為等一個必會遲來的人。
而有那麼一次,我等來了他。他很高,遠遠就能看見走來的身影。他和我說姐姐正在往家裡趕,她會在家附近的車站等我。末了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放在我的手心說:「很冷吧,給你。」原來是這樣的人,溫柔、細膩地深入生活每一寸紋理,像冬日裡融化在胸腔里的一塊巧克力一樣的人。那麼沉溺在每一寸瑣碎溫暖里的姐姐,品嘗了這世俗膚淺的糖衣,自然也可以得到輕易而安穩的幸福吧。那張糖紙,被我折疊成四方狀,放在錢包的夾層里。偶爾會拿出來看看,想想他們此刻的幸福快樂。我只是想想,也只能想想而已。
{影像}
她生活的小城,靠近阿拉斯加的臘特島,那個被稱為世界最陰暗的地方。小城日照短淺,冰原廣布。單一蒼涼的色調不能滿足她對色彩的執迷與嚮往。她自幼便沉迷於繪畫,尤愛畫鮮明溫暖的向日葵——雖然她從未見過無際的向日葵園。
顯然,這是個關於尋找與旅程的故事。為了能畫出具象可感的向日葵,她放棄了安穩的生活,執意前去土耳其。她說:「我已經不想再靠虛幻的色彩去勾勒一株沒有生命的植物,不想再用幻想來彌補夢想的缺失。我要畫一個鮮活的生命。」
{2}
我的身邊總是不乏這樣的人,她們在所謂的「愛恨」里起伏著悲喜,在自己搭設的舞台上上演悲歡。輕易大徹大悟,然後義無反顧,甚至心甘情願地循環往復。
所以當鄭柒言伴著溢於言表的興奮拽著我的衣袖,湊近我的耳畔,用一種左右皆聞的分貝,說著她潛意識里小聲呢喃的悄悄話時,我甚至使不出一絲氣力去抽動一下僵硬的嘴角。
細數我們相識不過短短幾年光景,而這句呢喃,總會周期性地顯露於這若水浮生。
「我戀愛了呢。」嗯,就是這句,頻繁地浮出這本是一潭死水的生之湖面。
高年級待人親和的學長,有著好看側臉謎團背景的轉學生,公車里總是站著聽歌的清瘦的男生。
他們都可能成為鄭柒言愛戀的對象。可以明確的是,鄭柒言絕不是那種樂於單戀又過分沉溺於自我世界的小女生,她總是不屑地說那種把暗戀弄得和暗殺一樣的行為是十分沒有技術含量的。看到喜歡的就直接去講嘛,至少在結果到來之前主動權是在自己手上的。
但鄭柒言卻沒有姐姐那種不可抵擋的魅力,充其量也只是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放到人群里隱去就隱去了。所以她的愛情道路也相應充滿了曲折。這看似是兩件並非具有相關邏輯的事,但在現實的法則下,什麼都有成立的可能。
她遇見的男生,總是不願遵循青春校園溫暖童話的腳本,總是硬生生地拉扯著她一步步走向前去,面對一切都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的事實。
他們從不當面拒絕,總是用曖昧不明的眼神望著鄭柒言,偶爾說一些試探性關懷的語句。而私下裡,他們卻將她鼓足勇氣說出的「喜歡」當成誇耀的資本,像是在炫耀新買的NIKE球鞋或是又通關了某個游戲。他們佯裝著低調的神情,滿不在乎地四處顯擺:「那個十班的鄭柒言,昨天向我告白來著呢,女生真是麻煩……」
最窘迫的一次,那個道貌岸然的貼著優秀標簽的學生會長,竟毫無顧忌地將鄭柒言熬了一夜寫下的告白信信手傳閱。一傳十,十傳百,這件事在本不過幾千人的學校迅速傳開了,成了大家接頭交耳瑣碎言語中消遣的一部分,卻毀了鄭柒言很大一部分的高中生活。至少在很多年後,你仍不會忘記,那時你走在校園狹長的小徑上,耳邊充斥著各式各樣故作輕微的議論聲,它們像噬耳的昆蟲,雖力不足以撕扯下你的耳膜,卻讓你誤以為全世界只剩下這一種侵蝕聲。就算那些言語並未涵蓋著嘲笑、中傷,但對於被議論者本人來說,沖擊力是無法銳減的。有些人總是樂於被他人議論,比如那位因為此事而名聲大噪的學長,總是微笑地看著那些慕名而來的女生,繼續佯裝著他的溫柔。
而對於有些人,世界的每個角落,彷彿都布滿了凌厲的雙眼,如光閃耀,反射出她內心的愛、無奈、悲傷以及窘迫。她整個人以及靈魂,全被暴曬在日光下,被紛亂的言語杜撰成另一番模樣。
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被鄭柒言喜歡上的人,幾乎都會用各種方式來傷害她。除了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我找不出第二個更合理的解釋。
這次戀愛的對象,是在網上聊天認識的。對方是我們附近高中一位高年級的學長。鄭柒言說和他的遇見簡直就是命中註定。我卻不能認同這充滿浪漫氣息的說法,那個「他」只是躍於龐大分母之上的一個人頭,是誰都有可能頂替的存在。只在鄭柒言的心中,他是獨一無二的。
戀愛是鄭柒言的生活必需品,也只有在戀愛中,她才能回歸到真正屬於她的生活狀態。不顧代價、無須權衡以及飛蛾赴火般的決心。這樣飽和的生命力,有些人管它叫青春。
我曾經問過她,有沒有想過這份感情變質的那一天。當時她手裡握著手機,單指飛速地按著簡訊,頭也不抬地對我說,陳紫音,和我在一起這么久了,你還不明白嗎?喜歡一個人,是不需要思考不需要去學習的,這不是函數題,這是一種本能,像吃飯喝水一樣的本能。好比給你橙汁你會喝,給你可樂你照樣也會喝一樣。一個人離開我了,我會為他難過、傷心,並把他記住,可是我還是有能力去愛另一個人的。
後來我漸漸覺得也許鄭柒言那種近乎直白的邏輯是對的。只是,當我們口渴時,會有喝水的本能;飢餓時,會有進食的本能。那是不是只有當我們感到空虛、無力、無從著落時,才會頓生愛的本能呢?
{影像}
她開始與故鄉告別。離開,並不是因為厭倦,而是想要把旅途里累積起的念想,融入關於阿拉斯加冰原的記憶,然後更加學會如何去愛,學會以一種永別而不是相會、決裂而不是結合的方式去愛。
他堅持與她同往。她問:「和我一起走,不只是耗費時間。如果我們一起離開,以後靠什麼生活?」
「陽光,空氣,水,還有愛。」他注視著她的眼眸,像在望穿一汪瑰藍的湖泊。
{3}
冬天不是我喜歡的季節,時光在冬季里緩慢地爬過皮膚,吸取掉溫度、精力以及持續性。整個人甚至思維,都鑄成了僵化的歲月長河的一部分。
這和我們一家人的性格倒很是相像,我們都有著強大的控制力,以此來抑制各自敏感的神經。我們少有爭吵,不會為該誰洗碗之類的瑣事喧鬧不停。我們一個個都善於隱瞞彼此,卻又暗自揣測對方。
父母大概是為了避免和我們發生沖突,一直沉默地觀望著我們成長。他們不會主動問我們考試成績、班級排名,但會直接打電話給學校的教導處查詢我們的排名。他們不會翻閱我們的日記信件,因為他們的聯系簿里滿是我們的老師以及好友家長的號碼。如果我們的行為違背了他們的標准,他們只會以某種試探性的方式顯露不滿。
所以當母親察覺到姐姐外出次數過於頻繁時,她便開始在夜裡打很長時間的電話來探測情況,平和的神色也一天天尖銳起來。而她總是將這不自然的神情掩飾為對高考的憂慮,她開始反復強調高考的重要性,希望姐姐可以在學校附近租所公寓,自己每天會陪著她直到高考結束。姐姐自然感受到了她言語里的旁敲側擊,也明白這不過是一種變相的嚴密監視,於是彼此的摩擦也日益顯露。
每當她們為緊張的課業與所剩無幾的時間產生分歧時,我總是埋首於某本解題手冊,或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一檔鬧得天翻地覆的綜藝節目,保持一貫心猿意馬的沉默。
「戀愛」、「高考」、「叛逆」,這些青春里凹凸有致的紋理都離我很遙遠,甚至說整個青春都離我很遙遠。我用假裝的漠然與平和,給它們一個模糊的定位,埋首走在看不見盡頭的長路。
沉默時我的內心沒有思考沒有翻湧,只是一片空白的空洞。
姐姐最終還是做出了讓步,同意在學校附近租所房子,以此來節省每日在路上耗費的時間。雖然日日夜夜她還是和她那位溫柔的男朋友互通簡訊。
出於一種獵奇的心理,那時我總是和鄭柒言一起去姐姐的公寓閑逛。鄭柒言和姐姐很是投緣。姐姐總是拉著她言言長言言短地喊著,她們倆坐在沙發上可以侃上一個下午。中間沒有間斷、冷場,每一秒鍾都飽和地昭顯著青春的色調。
有時候,我覺得從某些方面來說,她們更像是一對姐妹。
{4}
我們所住的X城是個三面環山的小城。每年深冬都會有大規模的雨雪天氣,雪花飄零,不過一周是不會止息的。
十二月末,大雪。放學時,鄭柒言小跑向我,說:「紫音,我家裡人剛剛發來消息說我祖母病倒了,我現在要去一趟醫院。但我之前和他有約,你能代我去一下,向他解釋一下情況嗎?地點是步行街口那家必勝客。他會坐在最裡面的位子。」
我似乎總是擔任這種穿針引線的角色。傳口信,打幌子,默默地看著別人的幸福快樂。
必勝客的人很多,我沿著過道,向盡頭踱步,心裡排練著待會兒該怎麼和鄭柒言的男友解釋。快到盡頭時,終於望見了埋頭翻閱雜志的男生。
看見了他頎長的身影,深沉若井的目光以及淡漠的神情。看見了那張從人海里走向我的身影,那個把巧克力糖塞在我的手心的好看男生。
我試圖移動一下自己僵硬的身體,望向另一隻手邊的位子,希望能望見另一個不同的身影,卻只望見了緊挨著木窗空盪盪的座椅。
窗外的風雪沖擊著輕薄的門窗,發出輕微的呻吟聲。
這個冬天好像永遠都不會過去了。
高考一日一日地迫近,家裡的分歧愈演愈烈。父母終於影響考試發揮,只好不情願地作出了退讓。不再用他們佯裝的溫和來維系表面的平和。母親似乎發現了諸在這個未來命運的轉折點,我們都不希望她背負太多的多細微的端倪,於是強烈要求姐姐暫且停止使用手機,但姐姐壓力與憂慮。母親在手機上的退讓,以及我對真相的隱瞞,從在此顯露出毫無商量的堅持。最後母親害怕其情緒的不穩定會某種程度來說都是對「高考」這一大前提的考慮。
當然對我而言,這實在是個難以開口的真相。我懼怕待我捅破輕薄的紙窗,鄭柒言和姐姐會因此決裂,到時她們各自的悲傷,亦是我無力稀釋的。
我總是如此瞻前顧後,想很多的理由來充當停滯不前、任徒自行發展的借口。
{5}
X城的春天有時會冷過冬季,它的冷,不是在氣溫的數值上,而是在猝不及防的變化。昨日還艷陽四射,今日卻又有寒流侵襲,它輕易破了薄薄的外套。因為沒有防備,寒冷得以嵌入骨與骨的間隙,把靈魂吹成空洞。
在這個換季之際,鄭柒言的祖母離開了人世。
鄭柒言是被祖母撫養大的,這對她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她請了三天事假,可一周之後,她的座位仍空著。那日我還是決定前去看看她。
早前總是看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死,是一道門」之類的電影念白。也許歷經痛苦、不舍、絕望這一過程之後,我們也可以說出這樣釋然的言語,但光是這一過程,對於活在當下的人們來說,便是難以逾越的。
鄭柒言套著一件黑色的單衣,眼圈很重,神色迷離地為我打開門後就徑自走向裡屋,似乎根本沒有人到訪般。我像是空氣一般和她對坐在房間里,不敢輕易言語,也不知如何開口。時光在靜默里被延長成毫無重量感的存在。
「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最後一個知道她的死訊。大人們全部都隱瞞我,我知道的時候她已經躺在棺木里了。」終於還是鄭柒言打破了緘默,她用一種平靜到駭人的聲音,面無表情地講敘,像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也許,你父母是為了不讓你太難過,他們肯定怕你承受不了,所以才……」
「這樣的欺騙就合理了嗎?祖母一定很想在最後的時候見見我。我也很想再握握她的手,而不是空坐在這里啊!」她的情緒如同急劇變化的心電圖般激烈起來。
我變得無言以對,想走上前去給她一個擁抱,未料到她斷然地打開我的手。她的眼裡透著凌厲的光,光影里折射出從未有過的怨恨。
「就連你也一樣,你明明知道真相,自始至終你根本就什麼都知道,你知道他在騙我,只是拿我當消遣而已。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們這些人都在自以為是些什麼啊……還說什麼都是為我好…… 」
那一刻我整個人仿若被針戳破的氣球,思維都成了碎片。我忘記了如何思考,只望見她哭得破碎不堪的臉,以及最後一句無力的呢喃:
「紫音,我真的很害怕,害怕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去愛了……」
{影像}
旅程總比想像中要艱難。他們開始爭吵,互不退讓,然後決裂。
離開之前,他說:「阿拉斯加的勿忘我已經開了,我們一起回去看看吧。那才是屬於我們的地方。過去,我們像那裡的雲杉、冰原、星辰一樣生活。太陽是向日葵的方向,我們也有自己生活的方向。」
「不是『我們』,是你。你不能再用『我們』來稱呼你和我兩個人了。」
他們在俄羅斯的德克森分道揚鑣,窗外的大雪像極了家鄉阿拉斯加。他離開了她,只留下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6}
作為一個敘述者,故事總是無以為繼的,我只能呈現毫無邏輯的事實,卻無法給它們的緣由一個合理的解釋,更無力將一切綴連成一種完整的表達。也許這就是生活,永遠與我們的所見所感隔著一定的距離。
時間劃到炎夏,高考放榜,姐姐落榜。飯桌上依然若往日般平靜,因為碗筷都平整地安放著,沒有人進食,大家像在演一部年代久遠的默片。
然後有一天晚上,母親從外面回來,手中握著一軸紙卷。我從未見過她如此憤怒過,她在姐姐面前,用力將紙卷往下放,長長的紙張垂到地板上,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通話記錄。
「你看看,看看,就這半年你發了多少簡訊!一天至少都是一兩百條,你還用什麼時間看書啊!人家電信局打你這張單子紙都不夠用了!而且上面幾乎都是同一個號碼!我已經查過了,那小子姓莫是吧?人家大學都考走了,你呢!你現在算什麼呢!你認為別人以後會要你嗎……」
後來要不是父親把母親拉走,她不知還會訓斥到什麼時候。他們只是太傷心了,他們的女兒是那麼光鮮亮麗、聰慧可人,卻陷在青春這道坎上。他們可能為此一夜平添幾縷白發,他們比任何人都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安靜的房間里,姐姐俯身下去,輕撫著那些沒有溫度的數字,它們曾是自己的一切,現在卻散落得難以拾掇。我走近她的身邊,想握住她顫抖的雙手,身體卻毫無緣由地僵化起來。
她的聲音變得很輕,剛發出似乎就會被空氣吸噬。她說:「他很想留下來陪我的,只不過他家裡人不允許。他真的很想和我在一起的。」
我蹲下身,抱住她戰栗如秋葉的身軀,平靜地說:「他要是真的有心留下來,現在抱著你的人,就不是我了。要是真想和你在一起,也不會說那些無用的借口。姐,你一定都明白的,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他隱瞞不了你的。只是你自己不願接受事實。」
緊接著我閉上雙眼,聽見了整個夏日的風聲。
{7}
人們總是從別人的故事中想到自己的故事,可惜我是個沒有故事的人。或是說我沒有去承受傷害的勇氣,沒有像鄭柒言那樣即使被愛的人傷害一次又一次仍然會去愛的勇氣,也沒有姐姐那樣為了愛可以放棄一切的勇氣。
所以我的生命一直踽踽不前、一潭死水。
那年夏天,我喜歡上了S。他是個頗受爭議的男生,優秀、健談、溫暖、交際圈廣泛。有人告訴過我,他從未認真地對待過一個女生,多半是與她們玩玩曖昧,逢場作戲。我是個顧慮甚多的人,雖然我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他,但我盡量拿捏著我們間的距離。
我們一起看了一場煙花、兩場半的電影。第三場電影,也就是那部關於向日葵的電影放到中場時,S拉住我的雙手說,要不,我們在一起吧。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很害怕,於是我掙脫開他的手,跑出了影院。
我聽見身後他的呼喊聲,聽見他清澈如水的音色,他說:「紫音,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對嗎?」
我沒有轉身,沒有答復。而是用盡全身力氣跑離了他的世界。我害怕他只是在欺騙我,害怕我們以後的爭吵、分離,甚至互相的仇視。我寧願就這樣淡出他的生活,也不願意受一絲傷害。
如果當時停下來,就可以知道那場電影的結局了,就可以和他並肩去看夏末的煙花,就可以把那個夏天綿長成青春的印記。
如果當時停下來,點了頭,牽起他的手。即使他並非真心對我,但我至少愛過。可惜我總是這樣,想得太多,做得太少。因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去擁有。因為害怕傷害,所以拒絕去愛。我甚至不敢給自己的故事畫上一個句點,唯恐悲劇收場,獨自凄涼。
{8}
在這個閉塞的小城再消磨了一年的光景之後,姐姐終於考上了理想的大學。
她將前往上海,那個莫碩雲所在的城市。
臨行前,我幫忙打理行李。間隙里,我們瑣碎地說著些什麼。忽然她整個人蜷縮在沙發上,像是累了。不知為什麼,我感覺自己很久都沒有好好看過她。一年來她瘦了很多,有了很重的眼袋,可眸子還是亮著的。
「鄭柒言最近還好嗎?」她殷切地問道。
「挺好的。你還記得之前她追的那個學長嗎?那天他來找鄭柒言說情書的事情完全是個誤會,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反正鄭柒言挺相信的。現在兩個人在一起了呢。」
「這樣啊。我還一直挺擔心的。」
「擔心什麼?」
「擔心莫碩雲的事情,對她是不是打擊太重了。」
「姐,你都知道啊。」我有些詫異地望著她。
「怎麼能不知道呢。我和她一直是無話不說的,我甚至比你還要了解她。只是沒想到這個世界這么小。」
「那你為什麼還……」
「還要和他在一起?紫音,這根本是兩件不同的事。我喜歡他,就盡我所能對他好。不可能因為他背叛,欺騙了我,我就可以立刻撤消所有對他傾注過的感情。你總是認為愛是虛偽的、假象的、註定要分崩離析的。也許你的想法並沒有錯,可也不能因此就拒絕去愛啊。如果你不去嘗試一下,怎麼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么。」
姐姐總是能把所有的事情解釋得讓我明白,但光明白是不夠的。也許我缺的不過是一秒鍾的勇氣,但光是那一秒鍾的距離,我總是追不上。
離別時總有最好的天空,鐵軌消失在天空的褶皺里,大片清澈的深藍布滿了鏡頭。它們靜默地流動,像極了電影里土耳其葵園上的天空。
{最後的影像}
這一年夏末,我看完了影片的下半場。
俄羅斯、挪威、英國、法國、義大利、埃及以及最終到達的土耳其。
地圖、時差、航線、紙飛機、遇見的人與事以及無數難眠的徹夜。
而消磨掉青春,告別了愛人,卻只換來孑然一人立在一片荒蕪的葵園上。
遇見了百年難遇的旱季,向日葵大片枯死。
電影開頭的畫面,不過是個她寄託以溫暖與絕望的夢境。
「向日葵不一定向著太陽所在的方向,但一定是太陽曾經升起的方向。」
她還是拿起畫筆,用最濃重的色調畫下斑駁的殘葵。
當新陽升起,照上她的畫布,所有枯死的葵花都被包裹上最暖的光暈。
它們若一團團被歲月凝固了的火焰,從未死亡。它們紮根泥土,守護著愛與盛年,日夜生長。
Ⅲ 黃春明鄉土小說在哪有下
個人來說,更喜歡黃春明早期的作品,包括《青番公的故事》 、《溺死一隻老貓》、《癬》、《兒子的大玩偶》、《鑼》、《看海的日子》等,裡面濃厚、淳樸的民風,和城市工業文明在這片土地上無情的擴張,造成的張力,使小說具有一種淡淡的哀愁之美。最棒的是結尾的處理,為本來平凡小人物的故事,增添了一份文學的意境和心情,就像一記鑼聲,敲在讀者的心頭,餘音裊裊,回味無窮。
在讀到的黃春明筆下的這些人物中,印象格外深刻的是《看海的日子》里妓女白梅的形象。
一個自小就被生父母賣了、後又被養母賣到窯子的白梅,十四年間以出賣身體、被男人蹂躪為生。要一個屬於自己孩子的慾望,是悲苦絕望中的她,堅持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在妓院的顧客中,選中了一個老實的男人,作為利用來生子的對象。當她發現自己有了受孕跡象後,便離開了妓院,回來了生父母的村子。
小說用了比較長的篇幅,來寫白梅生產的艱難,甚至危及生命。這段生動、扣人心弦的描寫,將白梅從一個個人的形象,上升到了一種象徵的符號,代表了女人強韌的生命力,和生的希望,刻畫得非常動人。
黃春明後期的作品,用作者自己的話說,寫作時的社會意識更強,比如《莎喲娜啦·再見》,和集子《放生》中關注老人問題的各篇,雖然在敘事的技巧上,更為豐富完善,並有新的嘗試探索,從內容上,也更具社會責任感,可是總覺得不如他早期的作品來得自然動人,缺少了某些原始、直覺的感性沖動。
另外還讀了一本黃春明的《毛毛有話》,借用日文書《我是嬰兒》的構想,通過一個從初生到周歲的嬰兒的眼睛,來訴說他對這個社會、對成人世界的觀察和感想。這個idea非常有意思,但是在語言和行文上,某些地方過於刻意,幾乎變成了作者的聲音,讀起來就有點奇怪了。
另一本聯合文學出版的《放生》,收集的是黃春明最近期的創作,均圍繞老人題材,反映了當代社會里,子女離家創業、老人孤伶留鄉的家庭和社會問題。
真實的鄉土作家——黃春明及其作品
這里所說的「真實」,包含著兩個意涵。
首先,黃春明是真正的「鄉土小說家」。本來,所謂的鄉土文學,並不等同於「鄉村文學」,像陳映真〈面攤〉中的小人物,是在城市的一角擺攤。所謂鄉土,就是本土,就是我們土生土長的這塊土地,真實表現這塊土地上的生活面貌,便是「鄉土文學」,陳映真被列入「鄉土文學作家」的原因在此。然而,畢竟「鄉土文學」所高舉的「鄉土」二字,使人自然有「鄉下、土地」的聯想,而鄉村也才是真正能夠與土地貼近的地方,因此一般人心目中正統的「鄉土文學」,會是接近鄉村文學的概念。黃春明便是以寫鄉下小人物成名的小說家,所以說他是「真實的」鄉土作家。
其次,從創作心靈來分析,黃春明也是以「真實的」態度來處理他的小說的。這一點,把他和陳映真做一個比較最能看出來。如前一節所言,陳映真往往以理論、理想或意識形態來指導他的創作,黃春明則只是以其悲憫之情,如實的表現小說人物的喜怒哀樂。林瑞明說得好:「對他而言,『鄉土』並非刻意標榜或建構出來的文學虛像,反倒是真真實實的生活實存。」 [30]黃春明對於生活於鄉下或小鎮中的小人物有「真實」的了解,能深入到他們的靈魂深處,他只是把他所看見的,所意識到的「真實」表現出來,所以何欣說:「黃春明的文章是噴出來的,不是寫出來的。」 [31]
黃春明的寫作歷程也和陳映真一樣可以分為四個時期,其中又以第二個時期的寫作成績最受稱道。
黃春明是宜蘭羅東人,1939年生。父親開設百貨行,母親過逝時他才八歲,以後便由祖母照顧長大。讀中學時因打架而退學,加上不堪繼母的虐待,偷偷的搭上一班貨車離家出走。到台北後在一家電器行當學徒,一面自修苦讀,以同等學歷考上台北師范。但他仍因不馴的性格屢次闖禍,被迫先轉學至台南師范,最後畢業於屏東師范。步入社會後他當過小學教員、廣播電台主持人兼製作人、廣告公司企劃,後來又從事電影事業、兒童藝術工作。豐富的生活閱歷,積極的人生態度,都影響了黃春明的小說創作。
(一)第一期
同於陳映真,黃春明的第一期作品也是處在「現代文學時期」而無法超越。對於這一時期的作品,黃春明並不滿意,所以在較早的皇冠版《黃春明小說集》均未收錄,只在《莎喲娜拉.再見》的自序中把其中的一篇〈男人與小刀〉放進去,並且自嘲說:「〈男人與小刀〉就是在這么幼稚的心理年齡寫出來的,那時候還以為自己寫了一篇世界名著哪!真慚愧。現在我把它呈現在讀者諸君的面前,看它有多蒼白就多蒼白,有多孤絕就多孤絕。」這篇〈男人與小刀〉正好可以做為他第一時期作品風格的代表,有論者說:「作者運用象徵手法,表現了男主角陽育顧影自憐、逃避社會的心理現象,最後終用小刀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種結果似乎與存在主義所宣揚的『人生來就是痛苦的,唯有死才能擺脫痛苦』的生死觀相吻合,也代表了作者早期的創作傾向。」 [32]這里所說的早期,即我們所歸類的第一期,時間從1962年三月黃春明在聯副發表〈城仔落車〉開始,到1967年四月在《台灣文藝》發表〈他媽的,悲哀!〉為止。此期作品除上述的兩篇外,還有:〈北門街〉、〈玩火〉、〈胖姑姑〉、〈兩萬年的歷史〉、〈把瓶子升上去〉、〈請勿與司機談話〉、〈麗的結婚消息〉、〈借個火〉、〈男人與小刀〉、〈照鏡子〉、〈跟著腳走〉、〈沒有頭的胡蜂〉。 [33]
(二)第二期
1967年四月,就在〈他媽的,悲哀!〉發表的同時,黃春明也發表了進入第二期風格的〈青番公的故事〉。第二期可以稱作黃春明的「蘭陽經驗時期」,此期發表的小說多半取材於他在故鄉宜蘭的所見所聞,而他被稱許為「最純粹的鄉土小說家」 [34],應該也是針對此一時期作品而言的。此一時期為時不長,大約僅有兩三年的時間,但作品的質與量卻甚有可觀。除了〈青番公的故事〉之外,此期作品尚有〈溺死一隻老貓〉、〈看海的日子〉、〈癬〉、〈阿屘與警察〉、〈魚〉、〈兒子的大玩偶〉、〈鑼〉,總共八篇。
這八篇小說寫作手法都很純熟,幾乎每篇都寫得相當的成功。〈青番公的故事〉歌頌了台灣農民堅強的毅力,以及對土地的深情。青番公是當年洪水後,全家唯一的倖存者,但他親手重建了自己的田園,何欣說:青番公「傲然地望著他的土地和他的後代,並且要把他的經驗和智能教給他的後人。」 [35]不過何欣沒有看到的是,青番公的智能其實只有七歲大的孫子願意領受,其它的家人已經不太認同,而小說最後描寫濁水溪橋上兩輛貨車互不相讓,「幾乎要動武」,象徵著另外一種人生態度隨著工商業的腳步入侵,而青番公卻只沉浸在橋下水鬼故事的世界中。這篇小說是黃春明鄉土小說的初步嘗試,在寫實中帶有很重的抒情成分,遼寧大學出版的《現代台灣文學史》說:「這是一篇詩一般的小說。」 [36]這種「詩一般」的風格,在後來的鄉土小說中偶爾也會出現。
〈溺死一隻老貓〉似乎順著〈青番公的故事〉的結尾,接寫資本主義經濟入侵後,農村中的保守派所展開的一場無力的掙扎。在這篇小說中,詩的意味淡化了,嘲弄的意味增強了,如果說黃春明對於擁抱土地,尚未深切感受新文明入侵的青番公仍有一分禮贊,那麼對於正式抗拒社會變遷的阿盛伯則只有無奈與同情了。小說中阿盛伯對於興建游泳池的抗爭是失敗了,他以殉道者的精神投入池中自盡,但這殉道並未給他帶來任何的榮耀。黃春明以戲劇性的手法,描寫當他出殯的棺木經過泳池的門口,雖然泳池答應暫停開放,然而「四周的鐵絲網還是關不住清泉村的小孩偷進去戲水的那份愉快的如銀鈴的笑聲,不斷地從牆里傳出來....。」顯然黃春明雖然在感情上同情阿盛伯的處境,但理智上對於他的作法是不認同的,但也不至於像古繼堂所說的:「作品的名字〈溺死一隻老貓〉就帶有輕蔑、鄙視之意。」 [37]其實黃春明對於這個人物是充滿了悲憫之情的。
〈看海的日子〉、〈兒子的大玩偶〉都曾經拍成電影,得到廣大的回響。〈看海的日子〉寫妓女白梅從十四歲被賣到娼寮,十四年來靠她的肉體,改善了家人的生活,但她的靈魂並沒有因此而沉淪,她仍嚮往清白的、有尊嚴的人生,並且付諸行動,她離開了娼寮,並把所有的希望寄託在新生的孩子身上,許下對自己的承諾說:「不,我不相信我這樣的母親,這孩子將來就沒有希望。」這篇小說相當感人,也得到過極高的贊譽 [38],但浪漫的色彩實在太濃,大大減低了小說的實感,呂正惠就說:「〈看海的日子〉就完全是黃春明式的純幻想的解決辦法了..黃春明在他幻想的王國里,建立了一個絕對不可能實現的『溫情的烏托邦』。」 [39]王德威也有類似的看法,甚至更尖刻的說:「正因為黃春明有系統的將白梅的故事堆砌到一匪夷所思的浪漫情境,反倒使多數讀者忽略絕大部分妓女的境遇『不是』像白梅這樣的幸運。」 [40]呂正惠和王德威的看法是合理的,〈看海的日子〉的確還帶有黃春明早期的抒情風格。至於〈兒子的大玩偶〉,就比較沒有爭議了,文評家對這篇小說的肯定是較為一致的。小說中靠背著廣告牌遊街過活的小人物坤樹,像白梅一樣,也在追求著生命中最基本的一樣東西——「尊嚴」。然而諷刺的是,當他自認為找回自尊,不用再妝扮成小丑遊街時,兒子阿龍卻認不得他了,他只好再次粉墨登場,以博取兒子的歡心,然而當他恢復「本來面目」時,兒子卻早已進入夢鄉了。評論家凌雪分析說:「扭曲的生活,也扭曲了父親的形象,可憐小兒不識父,原是怪不得阿龍的呀!」 [41]然而,坤樹在沉默中,必然也更堅定了他身為父親的責任,只要下一代有希望,他的委屈是值得的。
〈癬〉這一篇,生動的表現了一個工人家庭的困窘生活。阿發一家七口擠在一張床上,連夫妻之間的親蜜空間都沒有,作者用「癬」來象徵夫妻之間的「性事」,不想、不摸、不碰就沒事,一想一碰就會有事(懷孕),如果要碰又想沒事,只有裝「樂普」來避孕,但男人不肯,因為不想讓熟識的人碰他的妻子。黃春明總是用一種半玩笑的筆法,既同情又嘲弄的道出中下階層因為知識不足造成的窘況,對阿發如此,對於阿盛伯也是如此。
〈阿屘與警察〉、〈魚〉是兩個小短篇,其中〈魚〉曾經選入國中課本,並引起過爭議。 [42]這兩篇小說有很多類似之處,情節都是由兩個相應人物的對話構成的,一篇是非法擺菜擔的阿屘和執法不阿的警察,另一篇是有愛心但脾氣火爆的阿公和有孝心但個性忸怩的孫子,他們全都以相反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警察同情小販卻一付很兇的樣子,祖父愛孫子卻拿扁擔打他,還不準他再踏進門,只因為孝順的孫子好不容易幫他買了魚,卻因為懊惱魚掉了而在使性子。這些生動的對話和簡單的動作描寫,活畫了鄉野小民的草根性格,他們一點也不溫柔、不浪漫,然而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卻有著敦厚的、質朴的真情。
最後談到〈鑼〉,這一篇是黃春明小說由第二期轉入第三期具有關鍵地位的一篇,也是倍受肯定的一篇。尉天驄說:「〈鑼〉是黃春明創作的一個高峰,也是他即將面臨轉變、即將進入沉思的階段。...(後來的小說)把他寫作的領域,由原來的小市鎮擴大到幾個,特別是台北那樣的大都市。」 [43]事實上,〈鑼〉的寫作方向是從〈青番公的故事〉到〈溺死一隻老貓〉到〈兒子的大玩偶〉的延續,都在寫資本主義經濟對於農村或小鎮帶來的沖擊。只是〈鑼〉的處理方式更為圓熟、人物形象更為突出、具體細節的描寫更為細膩傳神,而小說人物的悲劇色彩更為濃烈,從而使這篇小說達到更高的藝術水平。整篇小說的故事內容其實非常簡單,不過是一個被大時代的洪流淹沒的小人物的悲劇——擴音器取代了打鑼這種在過去稱得上高尚的行業,失業的打鑼人在肚皮和人性尊嚴之間掙扎的過程。然而簡單的故事卻承載了沉重的生命價值的追求,主角憨欽仔阿Q式的自我安慰,及以誇大的言語來掩飾自卑,都只不過想要維持一個起碼的自尊罷了。然而對於住在防空洞,三餐以偷來的地瓜果腹的憨欽仔來說,這一點點的自尊維持起來卻是如此的困難。這么一個卑微的人物,在黃春明筆下卻有這么多的內心掙扎,對於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有這么多的自省或懊喪,黃春明冷漠而嘲謔的筆法,讓讀者想要笑又不忍笑,想要同情又無處可同情。雖然比較嚴苛的批評家,如呂正惠對這篇仍有微詞 [44],然而我們可以相信,像憨欽仔這樣一個既自卑又自尊、既渺小又神聖的典型人物,必然會在文學史上成為不朽形象的。
(三)第三期
黃春明的第三期小說以描寫都市生活為多,依發表年代先後有:〈兩個油漆匠〉、〈蘋果的滋味〉、〈莎喲娜拉.再見〉、〈小寡婦〉、〈小琪的那一頂帽子〉、〈我愛瑪莉〉等。但仍有延續第二期風格的鄉村小說,如〈甘庚伯的黃昏〉。這一期小說的寫作成績評論界看法不一,大體而言,站在社會批判的角度來看,這批小說受到較多的贊美,但站在創作藝術的角度看,負面的評價就比較多了。何欣比較說:「黃春明是土生土長的作家,他認識也了解生活在鄉村中的這些小人物,所以寫來頗不費力使他們活生生地表現在讀者面前。...脫離開這些人物,黃春明似乎就失掉了他的力量。」 [45]有人說:「我不愛瑪莉。」 [46]也有人「懷念那聲鑼」 [47]。林瑞明則說:「這類反映『買辦經濟』、『跨國公司』的小說如〈小寡婦〉、〈我愛瑪莉〉,由於太過急切表達理念,反而沒有先前作品的自在,而充滿了鑿枘之跡。」 [48]如果要就這些同一時期的作品中做比較,則〈蘋果的滋味〉、〈莎喲娜拉.再見〉的評價似乎要比〈小寡婦〉、〈我愛瑪莉〉高一點。 [49]
〈莎喲娜拉.再見〉曾引起過廣泛的回響,當然,也不免毀譽參半。這篇小說如同一把雙面利刃,一面斬向日本帝國主義,一面斬向台灣人的媚日心態。敘述者黃君為了民族自尊心,用阿Q式的手法,在言詞上狠狠修理了來台灣嫖妓的日本人,同時也批判了崇日的台大學生,因為他一心想到日本去研究中國文學,卻沒有到過台北的「故宮」。這篇小說由於批判色彩濃烈,獲得不少掌聲,但也遭來不少非議,何欣說:「那股強烈的民族自尊心和愛國心占據了他整個的心靈,... 這股強烈感情控制了一位做為藝術家之手,使手服從了感情激流,因此整篇故事的結構,就相當凌亂;尤其是黃君在很多很多地方做了很多的解釋,穿插在敘述中,也構成了這篇故事中的缺點。」 [50]彭瑞金在〈我不愛瑪莉〉一文中也認為文學的本質不適合做這么激情的演出。關於這一點,黃春明本人曾如此表示:「七O年代台灣面臨了退出聯合國與釣魚台事件等沖擊,國人的民族主義因這些國際事件而高漲,甚至顯得激動,這是很自然的的事情,絕對是對的。所以我寫那樣子的作品也是很自然的事,慷慨激昂並沒有錯,文章里不是都只有冷冷的描寫,應該什麼都有。」 [51]的確,文學中有浪漫派,有寫實派,浪漫派直抒胸臆,寫實派的感情表現則比較含蓄。一個作家何嘗不可以有時浪漫,有時寫實?一篇作品能夠激勵人心,就已經算是成功之作了。評論家用寫實主義的精神去對浪漫作品求全責備,是有欠公平的。
呂正惠認為〈蘋果的滋味〉比〈莎喲娜拉.再見〉好,因為「阿發阿桂的悲喜劇以相當令人信服的方式加以展開,而〈莎喲娜拉.再見〉里那個公司職員的尷尬處境卻以阿Q式的自我膨脹加以解決。」 [52]但何欣卻說他「不太喜歡(〈蘋果的滋味〉)這個故事」 [53],可見文學作品的評價其實難有客觀的標准。〈蘋果的滋味〉寫工人阿發被美國上校撞傷後,送到高級醫院治療,雖然犧牲了一條腿,卻因此而解決了家庭的困境。這篇小說的主題說法很多,有人說是「揭露了所謂『外援』的虛假」 [54],有人說是「對民族的軟骨病患者進行無情的批判,辛辣的諷刺。」 [55]其實這篇小說著墨最多的是工人家庭的悲哀,孩子交不出學費被罰站因而不想再上學的描寫,以及女兒沈浸在「一定會賣給人家做養女」的感傷,是最令人鼻酸的情節。美援也好,社會的進步也好,最重要的是基本生存權的維持。阿發一家人吃著美國人送的蘋果,雖然「覺得沒有想像那麼甜美」,但卻是他們平時再怎麼辛苦工作,也無法享受到的美味。如果一個工人家庭的幸福,需要靠讓美國人撞斷一條腿才能獲得,試想,這樣的社會如何能不讓人患上「軟骨病」?沒有人有資格指責阿發一家人對美國人的感恩的心情,要讓民族信心重新建立,唯有經濟富足、民生無虞才能達到。我想,被譽為「小市民代言人」的黃春明,對於阿發一家應該是不忍苛責的吧?
1977年在時報副刊發表的〈我愛瑪莉〉,是黃春明此一時期所寫的最後一篇小說。這篇小說引來了「我不愛瑪莉」的評語已如前述,主要是因為「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 [56],其性質已接近於「譴責小說」。其主題在於對崇洋媚外的嘲諷,例如寫崇洋者只對別人喊他洋名子有反應,為了巴結洋老闆而「奉養」他留下來的洋狗瑪莉,並且讓這只洋狗凌駕於他的家人之上等,採用的是漫畫式的筆法,讓人物做各種丑態的演出,從而達到嘲諷的效果。這篇小說雖然稍嫌露骨,不過卻不能不承認其成功的戲劇效果。
(四)第四期
在發表過〈我愛瑪莉〉之後,黃春明投入電影事業,將近十年的時間停筆未寫小說。直到1986年在聯副一口氣發表〈現此時先生〉、〈瞎子阿木〉、〈打蒼蠅〉等三篇有關老人的小說,從此,黃春明斷斷續續以關懷老人為題材,正式進入其小說寫作的第四期。
此期作品以1987年發表的〈放生〉最受重視,入選為當年爾雅出版社的年度小說選 [57],公元兩千年這批老人系列的作品結集,也以《放生》為書名。〈放生〉雖然從老人的視角切入,但倒不是寫老人問題,而是寫可貴的親情(老夫妻之間、老父母與兒子之間),兼及對政、經惡勢力的批判。書中的另外一篇力作為〈最後一隻鳳鳥〉,篇中刻劃了一位受繼父虐待、被一群忘恩負義的同母異父弟孤立,甚至於三、四十年未能與親生母親見面的,善良又孝順的吳老先生的動人形象。這篇小說可以說是一篇親情小說,吳老先生雖然倍受凌虐,他的繼父甚至在他離家多年,成家立業之後還時常到他家來打他,連鄰居都看不過去來打抱不平,但他仍然善待異父的弟弟,而對母親的思念也始終不渝。不過,吳老先生的子孫都很孝順,對他來說,也並沒有一般所謂的「老人問題」。
真正觸及老人問題的,是〈打蒼蠅〉、〈死去活來〉、〈銀須上的春天〉、〈售票口〉這幾篇。〈打蒼蠅〉中的老夫婦把地契房契讓兒子拿去還債,每個月在等候郵差送來掛號信的焦慮中度日,老先生無所事事只能打蒼蠅,比他年輕將近二十歲的老妻每天賭博,一句「你不叫她賭博,你叫她做什麼?」道盡了老來生活無所寄託的無奈和悲哀。〈死去活來〉寫兩次迴光返照的老太婆,對於子孫兩次趕回來奔喪,而自己卻沒死成,感到十分抱歉,一再聲明:「下一次,下一次我真的就走了。」對於平時少來探視,只有送終才會出現的子孫多所嘲諷。〈銀須上的春天〉寫老人的寂寞,裝睡忍受頑童玩弄他的胡須,只為了享有片刻的天倫之趣。〈售票口〉寫老年人為了希望子女多回家,每周固定清早四點多便起來,排隊幫他們買回程的車票,在一個大寒的早晨,有一對老夫婦因此而送醫急救,老里長覺得亡妻一直再拉他,一家飯店的老闆因此而猝死在車站。
黃春明雖然一直強調他這個時期寫小說,「較具中心,比較有社會意識」 [58],但可貴的是,這些小說並沒有讓「意識」牽著「藝術」走。故事中的人情味、鄉土味,生命中的普泛價值、生存智能,很自然的在這些小說中流轉。沒有刻意塑造的悲情,沒有為了突顯問題而製造悲劇,黃春明此一時期的小說風格可以用「平淡而真實,高貴而不失俚俗」這十二個字來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