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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 梁曉聲寫的母親 原文
作者:梁曉聲
淫雨在戶外哭泣,瘦葉在窗前瑟縮。這一個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有三隻
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楊樹的眼睛。愣愣地獃獃地瞅我,我覺得那是一種凝視。
我多想像一個山東漢子,當面叫母親一聲「娘」。
「娘,你作啥不吃飯?」
「娘,你咋的又不舒坦?」
榮城地區一個靠海邊的小小村莊的山東漢子們,該是這樣跟他們的老母親說話的么?
我常遺憾它之對於我只不過是「籍貫」,如同一個人的影子當然是應該有而沒有其實也
沒什麼。我無法感知父親對那個小小村莊深厚的感情。因為我出生在哈爾濱市,長大在
哈爾濱市。遇到北方人我才認為是遇到了家鄉人。我大概是歷史上最年輕的「闖關東」
者的後代——當年在一批批被災荒從膠東大地向北方驅趕的移民中,有個年僅12歲的孓
孓一身衣衫襤褸的少年,後來他成了我的父親。
「你一定要回咱家去一道!那可是你的根土!」
父親每每嚴肅地對我說,「咱」說成「砸」,我聽出了很自豪的意味兒。
我不知我該不該也同樣感到一點兒自豪,因為據我所知那裡並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
名山和古跡,也不曾出過一位什麼差不多可以算作名人的人。然而我還是極想去一次。
因為它靠海。
可母親的老家又在哪裡呢?靠近什麼呢?
母親從來也沒對我說過希望我或者希望她自己能回一次老家的話。
她的母親是吉林人么?我不敢斷定。彷彿是的。母親是出生在一個叫「孟家崗」的
地方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也許母親出生在佳本斯市附近的一個地方吧?父親和母
親當年共同生活過的一個地方?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常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講她的往事--兄弟姐妹眾多,七個,或
者八個。一年農村鬧天花,只活下了三個--母親、大舅和老舅。
「都以為你大舅活不成了,可他活過來了。他睜開眼,左瞧瞧,右瞧瞧,見我在他
身邊,就問:『姐,小石頭呢?小石頭呢?』我告訴他:『小石頭死啦!』『三丫呢?
三丫呢?三丫也死了么?』我又告訴他:『三丫也死啦!二妹也死啦!憨子也死啦!』
他就哇哇大哭,哭得憋過氣去……」
母親講時,眼淚撲籟籟地落,落在手背上,落在衣襟上,也不拭,也不抬頭。一針
一針,一線一線,縫補我的或弟弟妹妹們的破衣服。
「第二年又鬧鬍子,你姥爺把騾子牽走藏了起來,被鬍子們吊在樹上,麻繩沾水抽……
你姥爺死也不說出騾子在哪兒,你姥姥把我和大舅一塊堆摟在懷里,用手緊捂住我們嘴,
躲在一口乾井裡,聽你姥爺被折磨得呼天喊地。你姥姥不敢爬上乾井去說騾子在哪兒,
鬍子見了女人沒有放過的。後來鬍子燒了我們家,騾子保住了,你姥爺死了……」
與其說母親是在講給我們幾個孩子聽,莫如說更是在自言自語,更是一種回憶的特
殊方式。
這些烙在我頭腦里的記憶碎片,就是我對母親的身世的全部了解。加上「孟家崗」
那個不明確的地方。
母親她在沒有成為我的母親之前拴在貧困生活中多災多難的命運就是如此。
後來她的命運與父親拴在一起仍是和貧困拴在一起。
後來她成了我的母親又將我和我的兄弟妹妹拴在了貧困上。
我們扯著母親褪色的衣襟長大成人。在貧困中她盡了一位母親最大的責任……
我對人的同情心最初正是以對母親的同情形成的。我不抱怨我扒過樹皮撿過煤核的
童年和少年,因為我曾是分擔著貧困對母親的壓迫。並且生活亦給予了我厚重的饋贈--
它教導我尊敬母親及一切以堅忍捧抱住艱辛的生活,絕不因茹苦而撒手的女人……
在這一個淫雨不瀟瀟的孤獨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親。
隔窗有楊樹的眼睛愣愣地獃獃地瞅我……
那一年我的家被「圍困」在城市裡的「孤島」上--四周全是兩米深的地基壑壕、拆
遷廢墟和建築備料。幾乎一條街的住戶都搬走了,唯獨我家還無處可搬。因為我家租住
的是私人房產--房東欲握機向建築部門勒索一大筆錢,而建築部門認為那是無理取鬧。
結果直接受害的是我一家。正如我在小說《黑鈕扣》中寫的那樣,我們一家成了城市中
的「魯賓遜」。
小姨回到農村去了。在那座二百餘萬人口的城市,除了我們的母親,我們再無親人。
而母親的親人即是她的幾個小兒女。母親為了微薄的工資在鐵路工廠做臨時工,出賣一
個底層女人的廉價的體力。翻砂--那是男人乾的很累很危險的重活。臨時工談不上什麼
勞動保護,全憑自己在勞動中格外當心。稍有不慎,使會被鐵水燙傷或被鑄件砸傷壓傷。
母親幾乎沒有哪一天不帶著輕傷回家的,母親的衣服被迸濺的鐵水燒了片片的洞。
母親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沒有就近的公共汽車可乘,即便有,母親也必捨不得花
五分錢一毛錢乘車。母親每天回到家裡的時間,總在七點半左右,吃過晚飯,往往九點
來鍾,我們上床睡,母親則坐在床角,將僅僅20支光的燈泡吊在頭頂,湊著昏暗的燈光
為我們補綴衣褲。當年城市裡強行節電,居民不允許用超過40支光的燈泡。而對於我們
家來說,節電卻是自願的,因那同時也意味著節省電費。代價亦是慘重的。母親的雙眼
就是在那些年裡熬壞的。至今視力很差。有時我醒夜,仍見燈亮著。仍見母親在一針一
針,一線一線地縫補,彷彿就是一台自動操作而又不發聲響的縫紉機。或見燈雖著著,
而母親肩靠著牆,頭垂於胸,補物在手,就那麼睡了。有多少夜,母親就是那麼睡了一
夜。清晨,在我們橫七豎八陳列一床酣然夢中的時候,母親已不吃早飯,帶上半飯盒生
高粱米或生大餅子,悄沒聲息地離開家,迎著風或者冒著雨,像一個習慣了獨來獨往的
孤單旅者似的「翻山越嶺」,跋出連條小路都沒給留的「圍困」地帶去上班。還有不少
日子,母親加班,則我們一連幾天甚至十天半個月見不著母親的面兒。只知母親昨夜是
回來了,今晨是剛走了。要不燈怎麼挪地方了呢?要不鍋內的高粱米粥又是誰替我們煮
上的呢?
才三歲多的小妹她想媽,哭鬧著要媽。她以為媽沒了,永遠再也見不到媽了。我就
安慰她,向她保證晚上准能見到媽,為了履行我的諾言,我與困盹抵抗,堅持不睡。至
夜,母親方歸。精疲力竭,一心只想立刻放倒身體的樣子。
我告訴母親小妹想她。
「嗯,嗯……」母親倦得閉著眼睛脫衣服,一邊說:「我知道,知道的。別跟媽媽
說話了,媽困死了……」
活沒說完,摟著小妹便睡了。
第二天,小妹醒來又哭鬧著要媽。
我說:「媽媽是摟著你玫的!不信?你看這是什麼?……」
枕上深深的頭印中,安歇著幾莖母親灰白的落發。
我用兩根手指捏起來給小妹看:「這不是媽媽的頭發么?除了媽媽的頭發,咱家誰
的頭發這么長?」
小妹亦用兩根手指將母親的落發從我手中捏過去,神態異樣地細瞧;接著放下在母
親留於枕上的深深的被汗漬所染的頭印中,趴在枕旁,守著。好似守著的是母親……
最堪憐是中秋、國慶,新年、春節前夕的母親。母親每日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五
個孩子都要新衣穿,沒有,也沒錢買。母親便夜夜地洗、縫、補、漿。若是冬季里,洗
了上半夜搭到外邊去凍著,下半在取回屋裡,烘烤在煙筒上。母余不敢睡,怕焦了著了。
母親是太剛強的女人,她希望我們在普天同慶的節日,沒條件穿件新衣服,也要從里到
外穿得乾乾凈凈。盡管是打了補丁的衣服,還想方設法美化我們的家。
家像地窖,像窩,像上丘之間的窩。土地,四壁落土,頂棚落上。它使不論多麼神
通廣大的女人為它而做的種種努力,都在幾天內變不往勞。
母親卻常說:「蜜蜂螞蟻還知道清理窩呢,何況人!」
母親拼將她那毫無剩餘可談的精力,也非要使我們的家在短短幾天的節日里多少有
點象樣不可。
「說不定會有什麼人來!」
母親心懷這等美好的願望,頗喜悅地勞碌著。
然而沒有個誰來。
沒有個誰來母親也並不黨得掃興和失望。
生活沒能將母親變成個懊喪的怨天怨地的女人。
母親分明是用她的心鍥而不舍地銜著一個樂觀。那樂觀究竟根據什麼?當年的我無
從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從母親黷黷地望著我們時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她生育
了我們,她就要把我們撫養成人。她從未懷疑她不能夠。母親那樂觀當年所根據的也許
正是這樣的信念吧?唯一的始終不渝的信念。
我們依賴於母親而活著。像蒜苗之依賴於一棵蒜。當我們到了被別人估價的時候,
母親她已被我們吸收空了。沒有財富和知識。母親是位一無所有的母親。她奉獻的是滿
腔滿懷仁溫不冷的心血供我們吮咂!母親啊,娘!我的老媽媽!我無法寬恕我當年竟是
那麼不知心疼進、體恤您。
是的,我當年竟是那麼不知心疼和體恤母親。我以為母親就應該是那樣任勞任怨的。
我以為母親天生成就是那樣一個勞碌不停而又不覺累的女人。我以為母親是累不垮的。
其實母親累垮過多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們做夢的時候,幾回回母親癱軟在床上,
暗暗恐懼於死神找到她的頭上了。但第二天她總會連她自己也不可思議地掙扎了起來,
又去上班……
她常對我們說:「媽不會累得,這是你們的福分。」
我們不覺得福分,卻相信母親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過大馬哈魚。肉呈粉紅色,肥厚,香。鳥蘇里江或黑龍江的當地人,
習慣用大馬哈魚肉包餃子視為待客的佳餚。
前不久我從電視中又看到大馬哈魚:母魚產子,小魚孵出。想不到它們竟是靠慣使
它們的母親而長大的。母魚痛楚地翻滾著,扭動著,瞪大它的眼睛,張開它的嘴和它的
腮,攪得水中一片紅。卻並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當時受到了極強烈的刺激。
我瞬忽間聯想到長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親。
聯想到我們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貧困之中和仍在貧困之中堅忍頑強地
撫養子女的母親們。他們一無所有。他們平凡,普通,默默無聞。最出色的品德可能乃
是堅忍。除了她們自己的堅忍,她們無可傍靠。然而她們也許是最對得起她們兒女的母
親!因為她們奉獻的是她們自己。想一想那種類乎本能的奉獻真令我心酸。而在她們的
生命之後不乏好男兒,這是人類最最持久的美好啊!
我又聯想到另一件事:小時候母親曾買了十幾個雞蛋,叮囑我們千萬不要碰碎,說
那是用來孵小雞的。小雞長大了,若有幾只母雞,就能經常吃到雞蛋了。母親滿懷信心,
雙手一閑著,就拿起一個雞蛋,握著,捂著,輕輕摩挲著。我不信那樣雞蛋里就會產生
一個生命。有天母親拿著一個雞蛋,走到燈前,將雞蛋貼近了燈對我說:「孩子,你看!
雞蛋里不是有東西在動么?」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雞蛋中,隱隱地確實有什麼在動。
母親那隻手也變成了紅色的。
那是血色呀!
血彷彿要從母親的指縫滴滴下來!……
「媽媽,快扔掉!」
我撲向母親,奪下了那個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個不成形的醜陋的生命在蠕
動。我用腳去踩,踏。不是宣洩殘忍,而是源自恐懼。我覺得那不成形的醜陋的一個生
命,必是由於通過母親的雙手他吸了母親的血才變出來的!我抬起頭望母親,母親臉色
那麼蒼白,我內心裡充滿了恐懼,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對的。我不要母親的心血被吸干!
不管是哪一個被我踩死了踏死了無形的醜陋的生命,還是萬惡的貧困!因為我太知道了,
倘我們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裡,也會有人高興來做客,無論是節日抑或尋常的
日子。並且隨身帶來種種禮物……
「不,不!」我哭了。
我嚷:「我不吃雞蛋了!不吃了!媽媽,我怕……」
母親怒道:「你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條小性命!你怕什麼?」
我說:「媽媽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
母親低頭瞧著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摟在懷里。摟得很緊……
小雞終於全孵出來了,一個個黃絨似的,活潑可愛。它們漸漸長大,其中有三隻母
雞。以後每隔幾日,我們便可吃到雞蛋了。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敢吃,對那些雞我
卻有著種特殊的情感,視它們為通人性的東酉,覺得它們有著一種血緣般的關系……
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使我們的共和國也處在同樣艱難時間。國營商店只賣一種肉--
「人造肉」,淘米泔水經過沉澱之後做的。糧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人造肉」
每戶每月只能按購貨本買到一斤。後來「人造自」加工收集不到足夠生產的淘米泔水,
「人造肉」便難以買到了。用如今的話說,是「搶手貨」。想買到得「走後門兒」。
中央廣播電台在「為人民服務」節目中,熱情宜傳河溝里的一層什麼綠也是可以吃
的,那叫「小球藻」。且合有豐富的這個素那個素,營養價值極高……
母親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帶回一兜半兜榆錢兒。我驚奇於母親居然能爬到樹上去擼
榆錢兒。然而那就是她在廠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錢樹擼的。
「有『洋拉子』么?」
我們洗時,母親總要這么問一句。
我們每次都發現有。
我們每次都回答說沒有。
我們知道母親像許多女人一樣,並不膽小,卻極怕叮上的『洋拉子」那類毛蟲。
榆錢兒當年對我們是佳果。我們只想到母親可別由於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給我們
再擼榆錢兒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糧,母親就在榆錢兒中拌點豆面,和了鹽,蒸給我們
吃。好吃。如果沒有豆面,母親就做榆錢兒湯給我們喝。不但放鹽,還放油。好喝。
有天母親被工友攙了回來--母親在樹上擼榆錢兒時,忽見自己遍身爬滿「洋拉子」,
驚掉下來……
我對母親說:「媽,以後我跟你到廠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樹,我不怕『洋拉子』……」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兒啊,廠里不許小孩進。」
第二天,我還是執拗地跟母親去上班了。無論母親說什麼,把門的始終搖頭,堅決
不許我進廠。
我只好站在廠門外,眼睜睜瞧著母親一人往廠里走。不回家,我想母親就絕不會將
我丟在廠外的。不一會兒,我聽到母親在低聲叫我。見母親已在高牆外了,向我招手。
我趁把門的不注意我,沿牆溜過去,母親趕緊扯著我的手跑,好大的廠,好高的牆。跑
了一陣,跑至一個牆洞口,工廠從那裡向外排污水,一會兒排一陣,一會兒排一陣。在
間隔的當兒,我和母親先後鑽入到了廠里。面前榆林乍現,喜得我眉開眼笑。心內不禁
就產生了一種自私的佔有欲--都是我家的樹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個牆洞堵上,再養兩
條看林子的狗。當然應該是兇猛的狼狗!
母親囑咐我:「別到處亂走。被人盤問就講是你自己從那個洞鑽進來的。千萬別講
出媽媽。要不媽媽該挨批評了!走時,可還要鑽那個洞!」
母親說完,便匆匆離開了。
我擼了滿滿一糧袋榆錢兒,從那個洞鑽出去,扛在肩上,心內樂滋滋地往家走。不
時從糧袋中抓一把榆錢兒,邊走邊吃。
結果我身後跟隨了一些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饞涎欲滴地瞅著我咀嚼的嘴。
「給點兒!」
「給點兒吧!」
「不給,告訴我們在哪兒的樹上擼的也行!」
我不吭聲,快快地走。
「再不給就搶了啊!」
我跑。
「搶!」
「不搶白不論!」
他們追上我,推倒我。搶……
我從地上爬起時,「強盜」們已四處逃散,連糧袋兒也搶去了。
我怔怔地站著,地上一片踏爛的綠。
我懷著憤恨走了。
回頭看,一年老嫗在那兒撿……
母親下班後,我向母親哭過自己的遭遇,凄凄慘慘戚戚。
母親聽得認真。凡此種種,母親總先默默聽,不打斷我的話,耐心而伶憫的樣子。
直至她的兒女們覺得沒什麼補充的了,母親才平靜地作出她的結論。
母親淡淡地說:「怨你。你該分給他們些啊,你擼了一口袋呀!都是孩子,都挨餓。
還那麼小氣,他們還不搶你么?往後記住,再碰到這種享兒,惹人家動手搶之前,先就
主動給,主動分。別人對你滿意,你自己也不吃虧……」
母親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調解員,安撫著勸慰著小小的我們與社會的血氣方剛
的沖突,從不長篇大論一套套的訓導。一向三言兩語,說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盡在
諄諄之中。並且表現出彷彿絕對公正的樣子,希望我們接受她的邏輯。
我們接受了,母親便高興,誇我們:好孩子。
而母親的邏輯是善良的邏輯,包含有一個似無爭亦似無奈的「忍」宇。
僅僅為使母親高興,我們也唯有點頭而已。
可能自幼已得太多了罷?後來於我的性格申,遺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的逆反。如今
39歲的我,與人與事較量頗多,不說傷疤累累,亦是擦傷遍體。每每咀嚼母親過去的告
誡,便厭惡自己是個犟種。懺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親傳給我的一個「忍」
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嘗不可。卻又常於「克己復禮」之後而疑問重
重。弄不清作為一個人,那究竟好呢還是不好?……
一場雨後,榆錢兒變成了榆樹葉。
榆樹葉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樹葉湯。滑滑溜溜的,彷彿湯里加了粉面子。
然而母親廠里的食堂將那片楊樹林嚴密地看管起來了,榆樹葉成了工人叔叔和阿姨
的佐餐之物。
別了,喧騰騰的「小豆腐」……
別了,綠汪汪的「滑溜溜」……
別了,整個兒那一片使我產生強烈的佔有欲並幻想伺以狼大嚴守的榆樹林……
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共產主義分配原則,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樹
葉兒「共產」起來,原本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兒。倒是我那占為己有的陰暗的心思,於當
年論道起來,很有點兒自發的資產階級利己思想的意味兒。
不過我當年既未仟梅,也未詛咒過。
母親依然的有東西帶口給我們,鼓鼓的一小布包--紮成束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
不能做「滑溜溜」喝。
卻能編毛茸茸的小狗、小貓、小兔、小驢、小駱駝……
母親總有東西帶回給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們。
母親不帶口點什麼,似乎就覺得很對不起我們。
不論何種東西,可代食的也罷,不可代食的也罷。希奇的也罷,不希奇的也罷,從
母親那破舊的小布包抖落出來,似乎便都成了好東西。哪怕在別的孩子們看來是些不屑
一顧的東西。重要的僅僅在於,我們感受到母親的心裡對我們懷著怎樣的一片慈愛。那
乃是艱難歲月里絕無僅有的營養供給高貴的「代副食」啊!
母親是深知這一點的。